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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集 天道如幻

而去。

    冥轮老祖大急,喝骂道:「混蛋,又要把老子撇下!」冥轮金光一闪,追了上去。

    淡嗔被丁原抢白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她自幼清修,深受翠霞门风熏陶,从开始便看不惯丁原倨傲无羁、玩世不恭的个性。及至丁原竟与姬雪雁师侄相恋,犯下人伦大忌,险些将翠霞派千年威名毁于一旦,淡嗔对丁原更是反感痛恨,既怒其不争,又恶其不正,白白耗费了淡一真人与众耆老的心血期望。

    可当丁原陨身潜龙渊,淡嗔不晓得为何又感觉到一丝后悔遗憾,可表面却始终强硬如旧。偏没有料到,上苍实在开了个大玩笑,今晚救她的却又正是丁原!

    感慨万千的立了片刻,淡嗔猛地一醒道:「如此兵凶战危关头,我却独自在这发什么呆。丁原没死又能在此时现身,修为大进,直追掌门师兄。

    「他口中虽说翠霞安危与他无关,却依然出手救助于我,可见他良心未泯,一定不会置翠霞于不顾。善哉,看来上天也在冥冥中庇护我翠霞山。」

    她收拾思绪,奋起余勇,又投身战团。

    6曾山

    丁原撇下淡嗔,独身再往里冲,远远瞧见翠霞观主殿之上,老道士与一红袍蓝发老者激战正酣。方圆十丈里罡风激荡,光影重重,周围哪里还能近人,只能看到一赤一褚两道身影翩若惊鸿,上下翻飞。

    敌势愈强,愈发显露淡言真人深藏多年的真实修为。

    只见他身法飘忽灵动,海阔剑不断变幻天陆正道各家剑法,令人眼花撩乱,目不暇给。

    但吃亏在须得提防红袍老妖的吸髓吮精大法,淡言真人不得不尽力避免正面硬撼,而给对方可乘之机。

    丁原头顶风声响动,冥轮老祖追了上来,啧啧道:「那个老道士便是你师父淡言真人吧?瞧不出八九十年没见精进不少,难怪能调教出你这混小子。」

    丁原哼道:「这不用你说。」

    冥轮老祖许是刚才受了丁原奉承,心情极好,对丁原的软钉子不以为忤,呵呵笑道:「小子,看你模样大有要出手助那老道士的意思。怎么样,想不想让老夫帮忙?今天老子心情不错,你求上两句,兴许就管用。」

    丁原不吃这套,回敬道:「老鬼头,只管睡你的觉去,丁某不用你费心!」

    冥轮老祖嘿嘿道:「你别以为自己刚才轻轻松松,连挫唐森、雷公、雷婆那几个天陆九妖中人,就不可一世。

    他们的修为,在红袍老妖面前就像孩子一样,没我帮忙,你可要吃大苦头。」

    丁原见老道士战况逐渐吃紧,海阔剑不住地收缩光圈,不想跟冥轮老祖多说,只道:「那也未必,你瞧着就是!」身形踏风追云,射向殿顶。

    冥轮老祖只觉得,自己本是一片好意要助丁原对付红袍老妖,顺手也拔去自己在南荒的劲敌,岂知丁原毫不领情,忍不住怒道:「好,老子就等着瞧你被那老东西揍得元神出窍,哭爹喊娘!」金光一黯,钻进丁原背后皮囊。

    丁原尚未靠近,红袍老妖与淡言真人俱生感应,心中各自一诧。

    需晓得他们两人全力出手之下,大殿上空十数丈的范围里可说泼水不进,投入一方金石,也要被庞大的罡风剑气碾为齑粉,况且是血肉之躯?

    可丁原却好整以暇,直如闲庭漫步,连身上衣裳也不起半点反应,仅这一手,当世之人已屈指可数,非天陆顶尖人物绝难办到。

    淡言真人正自讶异,耳中已听到有人叫道:「老道士!」<a href=”yunxiaoge” target=”_blank”>yunxiaoge</a>

    普天之下,万千少年,可从来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自己!他不由得心头微震,差点为红袍老妖所乘,急忙借了个假身,遁出数丈,细细观望。

    月黑风高,却瞧见丁原背负雪原仙剑,衣袂临风飘拂,立在五丈开外,朝着自己露出喜悦的微笑。云~霄~阁

    饶是淡言真人两甲子多的精深修为,少有喜怒形色,乍见弟子安然无恙归来,近在眼前,苍老丑陋的面庞上,也闪过剎那激动。

    「丁原!」淡言真人悄自深吸一口气,将微是颤抖的双手藏到背后,徐徐道:「很好,很好!」

    丁原凑近老道士,望见他头上两年来又多添的白发,一阵激动,却故作嬉笑道:「我当然很好,不过你看上去可不太妙。」

    两年多未听到丁原那玩世不恭的嬉笑怒骂,如今在淡言真人耳中,竟也如此亲切熟悉。

    忽然间,老道士的喉咙口一热,像被什么东西暖暖柔柔的堵住,有万语千言,可到了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丁原见恩师如此,也不禁胸潮跌宕不能自己,突然仰天长啸,震慑山川许久,仿佛是要把积郁在心底那多日的愤懑委屈、仇恨不平尽数倾泄,要茫茫天陆六合八荒,一同感受这慷慨情怀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,翠霞派弟子虽然云集坐忘峰,又有丁原这一强援现身,可红袍老妖方面,又来了南荒天狄堰和碎石窟两家魔道门派,战线上依旧吃紧万分。

    此次红袍老妖倾南荒诸派而出,可说志在必得,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,要报屠暴之仇不过是个幌子,窥觑翠霞才是真意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闻听这激壮啸音,亦禁不住暗自心震,他自然曾从雷威跟神鸦上人口中闻知丁原来历,可那时不过听过就罢,毫不放在心上。孰知丁原甫一露面,居然一强至斯!

    红袍老妖思忖道:「什么时候淡言真人竟调教出如此弟子!这小子年纪尚不及老夫半个零头,可着实棘手得很。我原以为淡一真人与曾山闭关,翠霞派上下千人再无抗手,没想到冒出个低调的淡言真人,反让老夫费力不少,现在又来个丁原更是了得。

    「今夜之战,鹿死谁手,殊难预料。」

    他手中赤魄鞭虚晃一抖,发出「劈啪」脆响,运气压住丁原啸声道:「淡言真人,阁下战是不战?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双目中重又闪烁炯炯光芒,显得更加镇定沉着,平静答道:「请!」

    可丁原怎肯再让老道士冒险,他朗声喝道:「慢!」云_霄_阁

    红袍老妖喉咙里「嘎嘎」笑道:「怎么,你也想插一手?也好,就和你师父一起上吧,老夫一并接下就是!」

    丁原是何等机灵多智的人物,打从红袍老妖看似倨傲强横的话语中,已听出其中用意,冷哼道:「红袍老妖,你别用话激我,就你这样的废料,在翠霞山一抓成百上千。莫说是老道士,就是我这般的年轻弟子,对付你也是绰绰有余!

    「你别害怕,今晚小爷就单枪匹马会会阁下,让你从此没了老脸再回南荒!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见丁原一句话就解决了自己的心事,先是一定。可听丁原话中颇多不屑、百般羞辱,又忍不住怒意勃发、杀心大盛。

    他城府极深,表面不露声色颔首道:「好,你自己找死,可怨不得别人。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虽见丁原脱困后修为已是突飞猛进,可毕竟面对的是红袍老妖,万一有丝毫闪失,就是身毁魂消的结局。

    他跨前一步,拦在丁原身前,沉声道:「退下,我来!」

    丁原自打投入紫竹林,就从不是个俯首帖耳的听话徒弟,这次更不例外。

    他徐徐道:「老道士,要是换别人站在这里,今天晚上红袍老妖纵是踏平翠霞观,我都懒得多看一眼。可既然他要对阵的是你,我就一定要上!从今往后,也好不让旁人讥笑紫竹林淡言真人门下无人,我丁原便是你老道士调教出的堂堂男儿!」

    这话铿锵激昂,掷地有声,淡言真人凝望着爱徒坚毅的脸庞,缓缓点头。

    丁原精神一振,冲着红袍老妖叫道:「你要不要先喘口气,免得输了以后怨天尤人,说什么我们紫竹林师徒靠的是车轮战法。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被一个后生晚辈接连奚落,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。他手中赤魄鞭被撼山裂石的魔气绷得笔直,哧哧冒着血雾,寒声道:「活得不耐烦了,尽管上来,老夫早点送你上路!」

    丁原口中大耍嘴皮,不过是为激怒对方,好教红袍老妖心浮气躁,继而影响心神。但在他自己心头却是深深明白,面前这个失去双腿、腰间以下红袍里空空荡荡的老魔,实是天底下最难惹的几人之一,这一战的凶险远胜以往。

    越是如此,丁原嘴角越是含着轻松不屑的冷笑,飘然前行道:「阁下如何了得,也要丁某打过才知,但这吹牛的本事,天陆第一非你莫属!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眼皮更显血红,双目依旧紧闭不启,赤魄鞭发出「劈啪」鬼啸,浑身杀气充盈,团团血色魔气波浪般朝外扩散,直罩住方圆数丈。

    淡言真人忽然在后低声叫道:「丁原!」

    丁原脚下一停,回头微笑道:「放心吧,老道士。凭这臭蝙蝠三脚猫的本事,还伤不了我,你就在旁边歇着,看到精采的地方拍拍手就成。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摇摇头道:「尽量不要与他的身体兵刃接触,提防吸髓吮精大法摄你精血真元,我不想你死第二次!」

    丁原微震,老道士素来惜字如金,临战时他如此叮嘱,可见红袍老妖这魔功的厉害。

    他想了想,抬头笑道:「没事,我身子里的那点玩意儿,就算被他吸去,也要这老妖无福消受,吃不了兜着走。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厉笑道:「那便试试!」

    赤魄鞭蓦然飞起,织成大大小小虚实相间十数个圈环缠向丁原。当真是旧环未消,新圈已生,虚招如云,实式如风,一条长鞭在他手中,直如写意山水、随心泼墨,尽得天成。

    丁原反手挥出雪原剑,腾起渺渺紫烟笼罩周身,护在胸前引而不发,显然是要以静制动,后发制人。

    但见赤魄鞭灵动如飞瀑跌宕,溅起无数浪潮;雪原剑似山横亘,扼住浩荡乾坤。

    动静之间不过弹指,可千百变化生之又灭,灭之复起,两人针锋相对,从第一刻便掀起滔天骇浪!

    赤魄鞭一挥间,用尽九十六式变化,气势臻至颠峰,华光烈雾里煞气大炽,迫到丁原咽喉。

    丁原耐心沉着守候的,却正是这最后一刻。在赤魄鞭眼见所有变化终于用尽时,雪原剑动如脱兔,青青剑尖轻盈上挑,不差毫厘的击在鞭头。

    这一式中流砥柱,丁原以往用过数次,可没有一次能如今日这般完美,这般举重若轻!

    「静如山岳,动似流水。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当日讲解要义时,只说了这八个字,但为了这八个字,多少人皓首穷经,寻之不得;多少人千锤百炼,至死未现。而今,在丁原手中,却如羚羊挂角,近乎无瑕,恍惚中剑行天意,心融道海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不惊反喜,赤魄鞭「叮」的镝鸣,所有变化散尽,鞭头忽的如柳絮翻飞,缠上雪原剑身,在紫竹上连绕几圈,「啪」的收紧。

    他故技重施,面上血光一涌,发动「吸髓吮精大法」,欲夺丁原体内精血。

    淡言真人在旁面色微变,殊没想到两人仅交手一招,已拼出真火,到了生死立判的地步。丁原复出后,尽管修为突飞猛进,而红袍老妖苦修百多年的吸髓吮精大法何等厉害,连淡怒真人都吃了大亏!

    老道士刚想出手救援,忽然心头一动,思忖道:「方才丁原使出中流砥柱接下赤魄鞭,应该有后手变化弹开鞭头,避免与红袍老妖正面对撼。他让雪原仙剑被赤魄鞭缠上,竟似有意,莫非……」这么一想,又强自忍住,飞立一旁,静观其变。

    却说红袍老妖见丁原的仙剑被缠住,心头一喜,魔气在丹田中逆运奔腾,如同一头魔兽张开血盆大口,贪婪的吞噬猎物。果然,从赤魄鞭上涌来浩浩荡荡一股热流,顺着红袍老妖的经脉流入体内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正要炼化其中精血,却突然感觉大大的不对。

    原来那道暖流钻进丹田后,竟凝成气团,不住压缩收敛,非但没有被自己的魔气炼化,,却反而转过头来,消融他几耗费三甲子才炼成的真元!

    这端的如引狼入室,开门缉盗。也怪他太过自信,丹田重地,顷刻竟似一座不设防的空城,任由丁原驰骋纵横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知道自己反中了丁原设下的圈套,更明白普天之下,惟独有一家的仙术,可如此破解他的吸髓吮精大法!

    他低吼一声,当机立断,手腕一抖,赤魄鞭松开雪原仙剑,断绝开两人的联系,那道从丁原身上攻出的暖流才由中而绝。饶是这样,丹田内的真元也被化解不少,如果不是收手得快,今晚就要栽上大跟头。

    丁原行险施展天一阁的不传秘技「化功神诀」,打了红袍老妖一个措手不及,岂肯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?藉赤魄鞭回荡之势,一人一剑叩关而入,万丈光芒直迫红袍老妖面门,却是用出翠霞派飞瀑十八剑中最凛冽剑式之一,银河倒卷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不愧尊为如今的南荒第一人,赤魄鞭失守后,后招随之衍生,左掌虚出抵住丁原攻势,身形飘飞,竟也是不敢直撄其锋。

    丁原得理不饶人,左手拳、右手剑,身走穿花绕柳,脚踢辟魔退,可说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武器,无一处不可攻出。剎那间攻招如长江大河从天飞流,滚滚而下竟无穷绝,丝毫不给红袍老妖喘息之机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一招失手,全盘被动,竭尽鞭掌,所有变化才堪堪守住门户,不至于落败。可在丁原一气呵成、凌厉连贯的攻势底下,他也惟有节节后退,闪其锋芒。

    一百多年来,他的记忆里,还从没一刻有如此的狼狈,被别人压得全无还手之力,更可恼的是,对手居然是一个年仅二十的翠霞派二代弟子!

    丁原却是越打越顺手,诸般剑招变化挥洒如意,妙式纷呈,时如行云流水无孔不入,时如雷霆万里势不可当。

    翠霞剑派最普通的几套入门剑法,在他手中仿佛焕发新生,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候,红袍老妖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怪语,却似南荒蛮语,也不晓得是在驱动什么真言咒语。

    他右手指上的戒指,射出一束浓浓绿光,在空中幻成一个方圆数丈的光环。光环里浮光掠影,隐约现出一座险峻高山,黑石裸露,峭壁嶙峋,也不知坐落何间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腹中猛暴起一声「疾」,那光环砰然散开,黑色山峰不住变大,当头朝着丁原压下,势逾万钧。

    原来这枚戒指名唤「三光封神戒」,可发青、绿、赤三色光芒。青光召川,绿光移山,赤光唤龙,传之于上古洪荒,可说是天地间最厉害的魔道法宝之一。

    寻常情况下,红袍老妖也不愿意轻易动用三光封神戒大耗真元,但眼前情势危急,再不生变化,怕只有败走一途,权衡之下,迫不得已也只好如此。

    丁原猝不及防,左手朝上一托顶住山座,可身躯一沉竟是支撑不住,急速朝地上坠落。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元气,心头空明如镜、浑然忘我,胸膛一挺,翠微真气汩汩注入左臂,延缓下沉的势头。

    他口中真言一念,从万象囊中祭起天殇琴,右手雪原剑归入囊中,腾出手来,发出几道大日天魔真气虚弹在琴弦上。

    一招之中,他同时运用道魔两家绝顶的真气心法,可说是旷世骇俗,绝无仅有,开创出千年以来的先河。可丹田内两道真气运转如常,不仅没有像以往那样相互杀伐、折腾得丁原死去活来,反而是融于一体,相得益彰。道为天,魔为海,浩涌磅礡不分你我。

    大日天魔真气击在琴弦上,扬起一串清扬激越的音律,头顶蒙蒙绿光翻腾滚动,裂出一线缝隙,「喀喇喇」

    轰鸣响动,击下一束雷光,正打在黑峰顶上。

    巨大的黑峰剧烈摇晃,猛地从被雷光劈中的豁口处开裂,迅速朝下延伸,直抵山座。

    眨眼间,「轰隆」一响,飞沙走石,偌大的山丘四分五裂,碎裂成数十块大小不一的山岩溅射出去,有不少险些砸在数十丈外犹在激战的人头上。

    淡言真人袍袖一摆,亮出拂尘轻轻掸了掸,几道和风送出,卷住落向大殿的山石,朝外一引,远远落到空处,「轰」的在地上砸出几个大坑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哼道:「天殇琴!」手指上三光封神戒平滑的面上,依稀多了道细小的裂纹,不晓得又需多少时日的炼化,才能修复。

    不过凭着此招,他也总算缓过气来,重新稳住阵脚,嘎嘎笑道:「好得很,堂堂翠霞派弟子居然会有魔教至宝,果然不愧号称正道翘楚、天陆牛耳啊!」

    丁原怎会听不出话中的嘲讽之意,收了天殇琴,轻笑一声道:「天道煌煌本无道魔,万物归元自有乾坤。仅听阁下这么一句话,就晓得你还拘泥世俗,心存执着,再过三千年也休想参悟天道,羽化飞天!」

    这话似晨钟暮鼓,重重敲在红袍老妖心头,一时竟忘记反驳,沉吟不语。

    淡言真人默然守在外圈,丑陋镇定的脸上,却对丁原浮现出一缕欣然微笑。只是这丝笑容一闪即逝,连丁原也未曾察觉。

    忽然间,三人耳朵里同时听见有人大笑道:「说得好!丁小子几年不见,大有长进,比起你这只臭蝙蝠可强出太多!」

    这声音分明是从极远处传来,却不分先后落入三人耳中,闻之似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红袍老妖一惊,从沉思中醒来,暗道:「怎么又来了个绝顶高人?」

    眼前人影一晃,凭空多出一个矮小老头,头发胡须黝黑光亮,肌肤更红润幼嫩如婴儿一般。他邋遢破旧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洗,脚上的草鞋,也烂得只剩下鞋底和吊在脚背上的几根草绳,好像随时要赖在地上再不肯走的样子。

    这老头说来就来,连红袍老妖和丁原都未看清他是怎么闯入战团,人影一闪,已经靠到丁原身旁,伸出手来亲热的一拍丁原肩头道:「好小子,没枉费老人家我昔日的指点之功,真成人物了!」

    一旁淡言真人面色恭敬,躬身道:「曾师叔,恭喜您得出天关,修成散仙之体!」。yunxiaoge。

    丁原却没好脸色给这老头,哼道:「得了吧,曾老头,少在我面前邀功了。」忽然眼睛一扫奇道:「两年多不见,你怎么头发全黑了?」

    曾山得意洋洋,摇头晃脑道:「哈哈!这叫返老还童!如今我已是地仙一流,不受人间岁月局限,不拘红尘烟火侵蚀,再过一千年,也还是这个模样!」

    丁原见他得意的样子,故意道:「这有什么好,再过一百年,等我头发白了,你往我身旁一站,别人只当你是我的小弟弟,到时可就有趣了!」

    曾山笑容顿时消失,挠挠乱糟糟的头发,大觉丁原说的有道理。

    他不在乎别的,可一想到以后,别人要把自己当成丁原的弟弟,称作什么「曾小子」的确不怎么好玩。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,愁眉苦脸道:「那可怎么办,我又变不回去!」

    丁原笑道:「我既然说了,当然就有解决的法子,你担心什么?」

    曾山大喜,一把拽住丁原叫道:「我就知道你够朋友,快告诉我是什么办法?」

    他开心之下,居然不管一旁还有个红袍老妖在侧,拉着丁原只管问,可见在他心中,不被叫做「小曾子」或者「曾小子」比什么都要紧。

    丁原微笑道:「现在我哪里有空,你等我打发了那只臭蝙蝠再说。」

    曾山迫不及待,自告奋勇道:「这个好办,让我老人家踢他屁股,把他赶回老窝!」说着,曾山挽胳膊、捋袖子,冲着红袍老妖道:「臭蝙蝠,你在南荒关着门做皇帝有什么不好,跑到翠霞山来撒什么野?算你倒楣,刚好碰上我老人家功德圆满破关而出,就拿你练上两手!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怎会不明白,曾山一旦修成散仙,与自己无异有云泥之别,就算拼出元神也不是对手。他机关算尽,也没想到这个老家伙早不来、晚不来,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出关,正应了曾山的话,实在算是倒楣!

    按理,红袍老妖该作抽身之想,但他兴师动众,夜袭翠霞,什么也还没捞着,却被曾山吓了回去,未免下不了台,心里不由恨极丁原。

    若不是这个小子半路杀出,横生枝节,自己早就收拾了淡言真人,翠霞派哪里还有人能挡得住自己,事情何以难办至此?

    可要说真打,摆明不是曾山对手,闹不好不仅是脸面问题,连老命都悬,当真是进退维谷,一时僵在了那里。

    忽然,丁原背后皮囊里的万象囊一开,闪出一溜金光,冥轮老祖不甘寂寞又跑了出来,幸灾乐祸大笑道:「红袍老妖,山中无老虎,猢狲称大王。你在南荒得意了那么久,今晚可吃瘪了吧?」

    曾山吓了一跳,手指点着冥轮老祖叫道:「年老魔,你怎么溜出来了?」

    7纵妖

    冥轮老祖呸了一声道:「你们以为凭那几个翠霞派的死鬼道士,和什么狗屁大阵,就能困住老夫一辈子吗?妄想!

    「老夫不但出来了,还大发善心、以德报怨,连带着把你们翠霞派的二代弟子,也带出来了。怎么样!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嘎嘎笑道:「原来如此,翠霞派调教出的好弟子,跟老祖联手破了自家的伏魔大阵,今晚老夫算大开眼界!」

    冥轮老祖嘿嘿道:「红袍老妖,你别指望老夫现在就与翠霞派为敌,好让你浑水摸鱼。你还是好好考虑如何保全老命吧!」

    曾山一醒道:「对,你的事情不妨慢慢说,先解决了臭蝙蝠才是正事!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从旁开口道:「师叔,且慢!」身形一晃,拦在曾山之前。

    曾山一怔,瞪眼问道:「干什么,你怕我打不过他?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道:「师叔已是散仙之体,红袍老妖自当不在话下。」

    曾山眉开眼笑道:「你晓得就好,快让到一边,让我过过拳脚瘾头。」说着,突然一掰手指道:「一、二、三……八、九、十,啊,我都不晓得多少个月没打架了!」

    丁原嘿然道:「曾老头,你着急什么?老道士这么说,自有他的道理,你把话听完!」

    头顶冥轮一响,年旃说道:「红袍老妖,我看也别费事了,你自己钻到潜龙渊里待上八九十年,大家省劲,岂不最好?」

    曾山大乐,拍手道:「还是年老魔聪明,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?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脸上血光涌现,赤魄鞭昂头欲起,寒声道:「年旃,你不要落井下石。老夫完了,翠霞派一样也放不过你!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摇头道:「年旃先生在潜龙渊受禁已近九十年,加之肉身被毁,仅存元神藏于冥轮,他昔日恶债已算抵消。只要日后不为恶事,翠霞一派当不再追究旧怨。」

    年旃满不在乎道:「追究又怎样,老子不怕!红袍老妖,你少搬弄是非,先想好怎么逃命吧!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伫立高空,围困于当世四大高手之中,傲然道:「老夫称雄南荒,纵横百年,平生不曾一逃!今夜月黑风高,孤身独挑翠霞群雄,纵是战死,也不愧英名!」

    曾山晃晃头道:「拉倒吧你,带着这么多徒子徒孙偷袭坐忘峰,倒成了英雄。我活了两百来岁,还是头一回见着脸皮这么厚的妖怪!」

    丁原挺身道:「红袍老妖你要是不服,咱们再来打过!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沉声道:「红袍老妖,我们各自罢手收兵如何?」

    这话说出,众人都是一楞,连红袍老妖也没想到。他片刻间弄不清老道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,犹疑道: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一字一顿道:「休战!」

    曾山叫道:「不成,我还没过过瘾头呢!」

    年旃也冷笑道:「淡言真人,你莫非是要纵虎归山?

    红袍老妖可不是什么善主,以后你翠霞派可不要后悔!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不为所动,只看着红袍老妖道:「阁下意下如何?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思量一会儿,抬头道:「你虽为翠霞六仙之一,可说出的话也未必管用。老夫就算答应,只怕你也做不了这个主。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摇头道:「贫道自会劝说淡怒师兄,如今只凭阁下一言。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环顾曾山、丁原、年旃,目光又落到脚下翠霞观中,蓦然醒悟道:「原来如此!」

    他嘎嘎一笑道:「好,只要你能说服淡怒,老夫收兵。不过有一个条件,翠霞派必须答应,否则老夫宁可不为瓦全!」

    丁原眉宇一扬道:「放你一条生路,你还卖乖?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拂尘一摆道:「请讲?」

    红袍老妖把玩着赤魄鞭,徐徐道:「老夫此次兴师翠霞,只为报千叶岩主屠暴被杀之仇。我知道那个阿牛是你门下弟子,老夫便以一年为约,由你带他到别云山领罪。

    他只要能接下老夫三招,旧仇新恨一笔勾销,否则生死由命,怪不得旁人!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颔首道:「好,就这么办。」

    丁原急道:「老道士,这也太便宜他了!不如趁现在把这臭蝙蝠宰了,省得日后生事!」

    曾山连连点头,赞同道:「就是,就是!我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象样的对手,你总该让我活动活动拳脚吧。」

    淡言真人面色平静,缓缓说道:「曾师叔,丁原,我们自可合力除去红袍老妖,可你们是否能杀尽这满山余孽?」

    丁原立时领悟淡言真人的苦心。

    要以曾山修为,把红袍老妖赶进潜龙渊也并非妄想,可他今夜纠集南荒百多妖人攻打翠霞,俗语有说,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,一场混战下来,翠霞弟子中必有伤亡,坐忘峰一场大劫也势在难免。

    有此投鼠忌器的顾忌,淡言真人才会提出要与红袍老妖签订城下之盟,双方就此罢手,也好保住翠霞一脉的元气。

    当然另有一层,却非丁原所能想到,那就是一旦红袍老妖不在,南荒失去节制,群妖无首,势必会扩充势力相互杀伐,年旃到时再插上一脚,绝非天陆蜀州苍生之福。

    想明白了这点,丁原不再坚持,却听曾山嘟囔道:「谁说我老人家杀不完那些徒子徒孙,再多来百八十个,我也一样包了。」

    他话是这么说,可纵然真能办到,也有伤天和。打架的确好玩,但要杀那么多人,可就不好玩了,故而也就默认了老道士的提议。

    当下,由淡言真人与淡怒真人主持,翠霞派方面收了战阵,红袍老妖借机下台阶,率着南荒群妖退走。

    前前后后不过半个多时辰的事,可双方战死人数已近百名,伤者更众。

    而翠霞观周遭建筑毁损更不在话下,到处碎瓦残垣,犹如经历了飓风洗劫,要想恢复旧貌,得下一番工夫才行。

    众人望着战后情景也不禁动容,难以想象若不是丁原和曾山先后出现,扭转了局面,到得明早旭日东升,坐忘峰头会是如何一幅血流成河的惨景?

    原本对于放走红袍老妖略有不忿的姬别天与淡嗔等人,这时也说不出话来,各自庆幸翠霞派得脱大难,又躲过一劫。不然再来一回九十年前的恶战,损伤的元气,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恢复。

    令秦柔与阿牛稍感失望的是,雷威与神鸦上人也乘乱走脱,往后要想再找他们,又得另费工夫。

    但这点遗憾,随着红袍老妖退走、翠霞无恙和丁原的安然归来也化为云烟。

    大家都忙着善后的时候,最悠闲的莫过于曾山。他悠哉地晃荡在丁原身后,把丁原实在盯烦了忍不住道:「曾老头,我又不是美女,你一直跟着我干嘛?」

    曾山张大眼睛很无辜的道:「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么?」

    丁原这才想起先前戏言,找了个石阶坐下道:「你真想知道?」

    曾山在他旁边坐下,用力点点头。

    丁原笑道:「其实很简单,你找些石灰、白粉,把头发再染白了不就成了?何况再过一百年,我头发未必就会变白,你看苏大叔、水婶婶他们,不还是望之如四十许人么?」

    曾山这才放心,一拍大腿道:「对啊,我怎么没想到?」

    丁原道:「可我也有一件事情不明白,想问问你。」

    曾山爽快的道:「什么事,你只管请教我老人家。」

    丁原道:「按说以你的修为也能羽化成仙,为何还要舍近求远炼成散仙,再受八千多年的轮回煎熬?」

    曾山笑容收敛,脸上变得很庄重的道:「这牵涉到一个大秘密,我老人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。」

    丁原知道曾山脾气,以为这次又是他想耍宝,有意一哼道:「不说就算了,好稀罕么?」

    哪里晓得这回曾山真是守口如瓶,只摇头道:「不是稀罕,而是没到时候,说给你听也没用,反而会泄漏天机遭天谴。」

    丁原好奇心更大了,问道:「你当年留守后山,不就是为封印年旃么,这又算什么秘密?」

    曾山呵呵笑道:「丁小子,你别妄想从我老人家嘴里套话,先来乖乖告诉我,你跟年旃是如何混到一起的。」

    丁原赌气道:「你卖关子不肯告诉我,我凭什么要讲给你听?」

    曾山苦着脸道:「那个秘密,我实在不能说,也说不得。你行行好,快告诉我老人家,你是怎么跟年老魔跑到了一块,修为又怎么精进到快赶上淡一那老牛鼻子?你再不说,会把我给憋死。」

    说着,吐舌头、翻眼,做了一个吊死鬼状道:「你也不希望我老人家最后变成这样吧?」

    丁原拿这位没老少样子的老头实在没办法,又被他逗得一乐,说道:「好吧,就从我掉进潜龙渊说起。」

    团团浓重的黑色雾光笼罩着四周,也不知过了多久,丁原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几下,终于艰难的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迫面而来的,是漫无边际的黑暗,三丈之外景物已湮没在浓雾之中。

    火灼似的疼痛从全身每一个角落传来,连眨一记眼睛,都能感受到牵动神经的剧烈痛楚。他忍不住发出苏醒后的第一声低低呻吟,却听见惟在旷野群山中才能响起的回音。

    随着意识的渐渐恢复,他察觉到自己仿佛是飘浮在云端上,身躯跟着周围冰冷的黑雾载浮载沉,茫然里不知飘向何方。

    背后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,雪原仙剑静静的藏于皮囊中,忠实无悔的守候着他,而若有若无的大日天魔真气,静静的在经脉里流动,保护住他最后的一丝元气。

    丁原重又合上眼,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情。

    自己当日满怀兴奋返回翠霞,谁晓得却从阿牛嘴里,知道雪儿与屈箭南订婚的消息。

    他激愤之下,孤身潜入碧澜山庄,在雪儿小楼外与巫挺打了一场,随后屈箭南赶到劝说,两人来到后山思悟洞前。

    屈箭南当时和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,丁原已经想不起来了。只记得没多久,姬榄便到了,两人话没说几句就拔剑相向,直至自己祭起从未施展过的平乱诀,引得真元耗损、魔气反噬,顿时失去了知觉。

    朦朦胧胧的,丁原突然回想起,在昏迷前,好像看见一抹红色的影子从远方飞来,耳朵里响着雪儿的呼唤。

    「这该是幻觉吧?」

    丁原的心头莫名一恸,这发自肺腑的酸楚,居然可令他暂且忘记了肉体中如火如荼的伤痛。

    一股滔天的愤怒和悲怆,如同炽烈的火焰,烙疼丁原所有的神经,他猛然睁大眼睛,仰望着头顶上滚滚流动的黑色雾光,用尽全部力气大喊道:「雪儿,你为何要背弃我——」

    激壮的回声在耳边来回鼓荡,不断重复着:「背弃我!背弃我……」

    丁原发泄下,目光呆滞,好像泄了气的皮囊,动也不动的随雾逐流。

    从他的口鼻和耳朵里,由于剧烈的震动,汩汩淌出殷红血丝。

    他却如麻木了一般,脑海里剎那间浮现又消隐的,尽是雪儿的身影与笑颜。

    初上翠霞的邂逅,那站在紫竹林阳光里的红裳少女,扬起高傲任性的俏脸,留下一抹动人的惊艳。

    碧潭深处血脉相融,依稀记得雪儿星眸中醉人的深情,只是当时却在惘然中。

    紫竹林定情一吻,越秀山生死一诺,种种前尘往事在丁原心头纷沓而来,一遍遍如锋利的刀刃,在伤口上反复狠狠割着。

    既如心死,岂堪旧情?

    丁原越是想忘记这一切,抛开所有与姬雪雁有关的记忆,可心中伊人的倩影,却越是占据住他的思绪。

    一颗滚烫的泪珠,忽然无声无息的从丁原眼角溢出,顺着脸颊滑落,迅速的冷透,融入黑雾里。

    丁原茫然环顾着四周,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:「这究竟是什么地方,我是不是已经死了?」

    不知为何,想到死时,丁原并未感到一丝的恐惧和惊慌,或许死了反是一种解脱。但曾听人说起,人死后会遗忘前生所有的记忆,自己却为何记得如此清晰?

    丁原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思绪,终于开始考虑眼前的处境。

    他先尝试着催动丹田内的真气,片刻后得到了微弱的回应,居然不及平日的一成。这自然是强行驱动平乱诀的结果,能够保住元神不散,已属幸运,其他的也只有一步步来。

    他惟恐加剧伤势,不敢乱动,徐徐伸手想取出剩下的两枚冰莲朱丹。

    平日简单之极的动作,现在对丁原而言,艰难如登天一般,手臂每稍稍延伸一点,势必都会牵动起难以忍受的痛楚。他咬牙硬是挺住,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冷汗,和着未干的血丝模糊了面容。

    几乎花了两炷香的工夫,丁原才摸到了冰莲朱丹。

    他颤抖着右手,将一枚朱丹纳入干涸如火的嘴中,立时化成清凉甜润的玉液琼浆,顺着喉咙流了下去。

    丁原的精神一震,直觉得从没有品尝过这般甜美沁脾的滋味。

    丹田一热,升起一团暖流,缓缓散遍全身,令疼痛减轻了不少,反多出一种清凉的感觉,宛如浸泡在泉水里。

    丁原禁不住再发出一记低低呻吟,这次却是夹杂着舒畅与痛苦。他知朱丹药力已行,不敢怠慢,艰辛的盘膝坐起,进入浑然忘我的静修中。

    枯涸的经脉里,逐渐重新注入汩汩真气,沿着周天循环生生不息的流转,丹田也慢慢积聚起真元,尽管微弱,却足以令丁原感到欣喜。

    黑雾弥漫里,浑无日月光阴,又不晓得过了多久,丁原再次睁开双眼,但仍只能看见三丈左右的距离。身上的伤势虽然得到好转,可近乎撕心裂肺的阵痛依然不住袭来,几可将他完全吞没。

    丁原勉力站起身子,发觉脚下软软全不着力,却偏又沉不下去。

    他心中一奇,低头打量,只见自己正立在一团黑色雾光上,就如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一般,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不下沉。

    他试着瞑目催动灵觉搜索,哪料刚扩展到方圆三丈外,便开始遇到一股莫名的阻力,那黑雾仿佛蕴藏着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,即便灵觉也无从伸展,简直像迎头撞在一堵软绵绵的墙壁上。

    丁原的疑惑更深,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?

    他想了想,提气朝着上方飞升,可没起来十丈,就感到真气不支汗流浃背。

    丁原不想逞强,以免触动伤势得不偿失,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下,炼气休养。

    就这么循环往复多次,丁原早已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向上飞起多高,又耗费了多少日夜,伤势却在缓慢的复原中。就这么上飞一段、休养一段,若换了一般人,也许早就放弃了这个念头,可丁原自有一股天生的狠劲,硬是不肯放弃。

    令他惊讶的是,这么长的时间里,他居然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,四周寂静得连风声都成了他能够听见的最可爱声响。幸亏多年的清修,不然依着幼年时的性子,只这一点就把他给憋疯了。

    除了搜索跋涉、疗伤运功,丁原想得最多的,还是姬雪雁。云_霄_阁

    但奇怪的是,他对姬别天、姬榄等人的仇恨,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刻骨铭心,甚至觉得在眼前的死寂世界里,即便是有淡嗔这个老道姑,在旁边对着自己说上几句话,也是很好的。

    这日,丁原竭尽全力,再向上飞升了数十丈,脚下黑雾开始渐渐稀薄,但头顶上仍看不见一丝光亮。

    他仰头向天,思量道:「虽然没有晨昏变化无法计算时日,但总该已有半个多月,上升的距离更是不只三百丈。可周围依旧除了雾还是雾,半点也看不出端倪。

    「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,别说人影,就连鬼影也不见一个?纵然是地狱,也该有牛头马面、大小鬼役才对!」

    他埋头又想道:「先是娘亲离开了我,然后是雪儿也背弃了我,老道士、曾山他们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。现在连老天也抛弃了我,把我一个人关在这比地狱更黑暗寂寥的鬼地方,连仇人都不见一个!」

    丁原越想越激动,埋藏多日的郁闷愤怒、悲苦不平一古脑翻腾起来,突然朝着缥缈跌宕的黑雾深处厉声叫道:「什么天道冥冥,什么人心如镜,全是骗人的谎话!这是什么地方,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不得出头?我有何罪,心又何辜,为何没有人敢出来回答?」

    激动的吼声震动回荡,丁原气血翻腾,双目赤红,他意犹未尽,猛抽出雪原仙剑指向天空,大声叫道:「狗屁老天,狗屁上苍!你若有眼,你就睁大眼看看,这是什么世道!

    「为什么雪儿要离开我,为什么娘亲只是我的养母,为什么那些伪君子打着你的旗号欺世盗名,却不受惩罚?

    你眼睛睁不开么,你死了么,或者你害怕见我?难道你也如这滚滚浊世一般同流合污,却把我遗弃在这阴冷冥间!」

    他似乎是要把满腔的怨忿尽数吐出,雪原仙剑闪烁着青色的光华,在半空里照亮一线光明。可这光华着实太微弱了些,很快便迷失于漫漫黑暗中。

    丁原猛吐出一口热血,他顾不得擦拭,哈哈冷笑道:「狗屁老天,你听见了吗?不要像乌龟一样蜷缩在甲壳里,有种让我瞧瞧你的真面!你不敢出来?那便让我用手中仙剑砸碎这地,捅破这天,好叫所有人知道,你是个虚伪卑鄙的懦夫!」

    忽然耳中响起刺耳的笑声道:「叫吧,叫吧,喊破了嗓子,看有谁会理你!」

    丁原一怔,仗剑四望,口中低喝道:「是谁在笑我?」

    远处黑雾中闪现一点光亮,那声音冷笑道:「吼什么,扰了老子的好梦。」说着话那光点渐渐变大,现出一道青色身影。

    丁原却是一楞,原来眼前来人并非血肉之躯,而是一个如光似雾的元神!

    这人身材颇是高大,面容桀骜威猛,狮鼻阔口,乱团团长发散到肩膀上,一副睥睨天下的嚣张气概。元神如此,可想真人昔年是何等气势风范。

    丁原在黑雾中飘荡多日,终于见着一个会开口的人。

    尽管对方面色不善,且是元神所化,可他心中依然掠过一阵欣喜。毕竟,在这个鬼地方原来不止关着自己一个人,还有同病相怜者。

    他听对方说话不客气,也毫不示弱道:「我叫我的,关你何事。若不想听,尽管把耳朵塞住就是!」

    那人哈哈大笑,说道:「老子这么多年来,第一次听见这里有了不是自己的声音,虽然比鬼哭狼嚎好不了多少,可也舍不得塞住耳朵!」

    丁原对此当然深有同感,不禁对那人生起些许好感,问道:「你是谁?」

    「我是谁?」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惆怅、一点激愤,冷笑道:「老子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!」

    8深渊

    那人厉笑良久,直震得丁原耳膜发麻,才徐徐停下道:「娃娃,看你年纪轻轻,不知听说过老子昔日的威名没有?当年雄踞南荒、纵横天陆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,冥轮老祖年旃便是老夫!」

    丁原大吃一惊,上下打量对方道:「阁下便是八十多年前大闹翠霞山的年旃?」

    这一说反把年旃弄得一楞,问道:「你是说老夫当年闯上翠霞山,争夺半卷《天道》,竟已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?」

    丁原哼道:「丁某犯不着骗你,信不信全由阁下。」

    年旃呆呆伫立半晌,蓦然长发抖动,仰头哈哈大笑道:「八十多年,老夫竟在这暗无天日的潜龙渊中,被幽禁了八十多年!好你一个翠霞派,好你一个《天道》,竟让老子像孤魂野鬼一般漂泊了八十多年!」

    面前的光影不停振动,雄浑高亢的笑声来回震荡,丁原静静望着年旃,心头却同样掀起了滔天巨浪。

    潜龙渊,这里竟然就是老道士所说的潜龙渊,昔日幽禁年旃、封印百鬼的所在。

    可不知道,自己却为何会掉进这里,更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年旃,再看不到其他的元神魂魄?

    他等着年旃笑够,才问道:「老鬼头,这里可是潜龙渊?」

    年旃对丁原的称呼甚是不满,哼道:「娃娃,你最好尊称老子一声「老祖」,不然把老子惹火,一样抽筋剥皮叫你生不如死!」

    他警告完了,才回答道:「不错,这里正是潜龙渊,你没听刚才老子说吗?」

    丁原心底一沉,暗道:「老道士曾经说过,潜龙渊顶有翠霞派的伏魔大阵镇守,连年旃都不得脱出,这下却把我也一并关在里面啦。」但又想到这里终究不是阴间,自己没有死,已比最坏的设想好出许多。

    丁原张目四望,疑惑道:「为何这里只有你一个人,不是听说还关着许多孤魂野鬼,和本门历代兵解的先人元神么?」

    年旃目中凶光乍现,沉声道:「你是翠霞派弟子,师父却又是谁?」

    丁原当然晓得年旃与翠霞派可谓不共戴天,但他怎会怕了这个,昂然道:「不错,我便是翠霞派弟子,淡言老道士的门下。」

    年旃眼中的杀意渐渐转浓,丁原手握雪原仙剑暗自戒备,打算一旦有变,就藉四周弥漫的黑雾逸走,年旃的元神也未必能追寻得上。

    谁料年旃僵立片刻,眼中凶光却又缓缓淡去,低声一叹道:「罢了,老子都快忘记跟人说话是什么滋味,便多留你几天。什么时候老子腻味了,再杀你也不迟!」

    丁原冷笑道:「阁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还难说得很,丁某再不济,也不会任你宰割。」

    年旃嘿嘿道:「你这脾气,倒跟那淡言真人有几分相像,当日他分明不是老子的对手,却拼死抵抗不肯退走,老子对他的骨气还是颇为佩服。」

    丁原听年旃居然称赞老道士,不禁对他又多了些许好感,至少觉得这号称十大魔道高手之一的老魔头,并不虚伪。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道:「不要拍老道士的马屁,你还没说为什么这里只剩下阁下一人?」

    年旃一怒,破口骂了几句,丁原也不理会,他这才悻悻道:「每隔一阵子,这潜龙渊底就会突然冒起一团血雾,直冲到伏魔大阵才被压住。

    「在潜龙渊里的元神也好,孤魂野鬼也罢,只要一遇见这团血雾,就会被摄走,连残渣都不留丁点。躲得过初一,逃不过十五,一两百回这么折腾下来,潜龙渊里自然就只剩下老子一个还硬撑着了。」

    丁原奇怪道:「竟有此事?那血雾究竟藏着什么蹊跷,居然这么厉害?」

    年旃没好气的道:「我怎么知道?好几次老子也想沉到潜龙渊底去查探一番,可没下到一千丈,就给黑雾顶住,无论如何也不能更进一步。

    「老子便上不着天、下不着地的在潜龙渊中浮沉多年,元神虽因汲取了黑雾中的阴煞氤氲不致幻灭,可也比死好不了多少。」

    丁原深吸一口寒气,依照年旃说法,这潜龙渊端可称作深不可测。自己原先以为,这里不过是幽禁年旃和诸多恶魄之地,如今看来,恐非如此简单,却不晓得翠霞派的人是否知情?

    他不由问道:「既然这样,你为何不设法冲破伏魔大阵,逃出生天?」

    年旃「呸」道:「你当老子不想?可莫说那狗屁的伏魔大阵老子破解不了,即便出去,老子的元神受那阳间之气侵蚀也够呛,搞不好就得散架。

    「说来说去,都是那血雾该死,每回发作都耗费去老子大量真元。要让老子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,非将他下油锅炸成干饼。」

    丁原也没心情去追问为何下了油锅却被炸成了干饼,沉吟道:「这么说,我只要冲出伏魔大阵便可脱困,虽则凶险,却也总是一线生机。」

    年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,声音里尽是轻蔑之意。

    丁原被他笑得心头火起,冷冷道:「老鬼头,你笑什么,我的话很有趣么?」

    年旃这次没计较「老鬼头」的称呼,却指着丁原道:「老子是笑你无知狂妄,你那点修为,连老子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,却妄想破解伏魔大阵,真是笑煞老夫!」

    丁原受他一激,傲性顿起说道:「老鬼头,你年纪大了,腿脚不方便,冲不出伏魔大阵也不稀奇。

    「可丁某未必就不成,瞧你一身蛮力不懂阵法,就是再给你八十年也白搭。」

    年旃的眼睛瞪如铜铃,恶狠狠盯着丁原,极力抑制杀意的冷笑道:「好啊,既然如此,老子便看你是如何冲破伏魔大阵,逃出潜龙渊的!」

    说罢,猛一把抓住丁原胳膊,朝上飞升。

    丁原根本来不及闪躲,身体一轻已飞了起来,须臾过后,周围的黑雾越来越薄,头顶却显现出一片奼紫嫣红的奇异光亮。

    年旃停住,松开丁原向上一指道:「看见没有,那便是翠霞派几个老不死的家伙,以生后真元化成的伏魔大阵,光分六色封住出口,可要是你站在潜龙渊外往底下瞧,却什么也休想发现。」

    丁原凝神观望,却由于距离稍远,加之黑雾遮掩,不能看得真切,不觉提气又往上升了丈多。

    岂知心头警兆突生,手中雪原仙剑发出清越镝鸣,头顶的六色光云骤然攒动,隐隐传来隆隆雷声。

    丁原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,光云中蓦然劈落三束电光,照着他轰然打到。

    这电光看似平淡无奇,可瞻之于前、呼之于后,居然把他所有闪躲变化的退路封杀,仅留下硬撼一途。

    丁原无暇细想,催动仙剑封架,当头一束青光雷霆呼啸,击在剑身上爆出一记轰鸣。

    丁原的修为尽管已恢复到五成左右,却硬是吃不住这束电光,被震得右臂酸麻,眼前一黑,仙剑几乎脱手而起。

    可没等他缓过气来,左右两道橙色光束划过,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射到,犀利的锋芒令团团黑雾退避三舍,不敢靠近。

    丁原暗自惊讶,正待行险变招,身下升起一溜夺目金光,撞在左首电光上,炸得光雨横飞,火花四溅。

    几在同时,丁原腰际一紧,被一股庞大的回拉之力,从左边打开的缺口拽下,堪堪闪过右面袭来的电光。

    年旃救下丁原,急忙朝下退了数尺,见头顶光云没了动静,才松口气道:「笨蛋,你想找死,却别连累老子!」

    丁原纵然是对年旃出手救援怀有感激,也被他这两句话憋到了九霄云外。

    他当然已明白是自己多上升了一丈,牵动伏魔大阵的气机,才引得电光劈落。没想到这伏魔大阵比预料之中更加厉害,即便自己修为尽付,恐怕也难以越雷池半步。难怪强横如年旃者,也惟有望洋兴叹,徒呼奈何。

    他平复呼吸,毫不相让道:「奇怪了,既然阁下这么说,干什么要救我?」

    年旃一怔,他方才出手时候,全没有多想,现在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救丁原。或许是着实厌恶那种死寂与孤独,又或者他还不想眼前的活人就这么没了。

    年旃收了冥轮,冷哼道:「老子想杀便杀,想救便救,全凭一时高兴,哪里管那么多狗屁理由!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,等下回血雾升起,老子自顾不暇,娃娃你便自求多福吧。」

    可能是寂寞太久,好不容易有一个活人站在面前可以说话,年旃的谈兴渐起,又道:「你年纪轻轻修为已算不错,硬是接了一记「青岚电剑」。不过你别忘了,刚才站立之处,距离伏魔大阵尚差三十丈,其威力还不到大阵中心的一成。老夫劝你就断了这个念头,乖乖在这儿陪我多聊几句。」

    年旃的话不由丁原不信,他不禁再次抬头仰望,上面的光云变得极为暗淡迷离。

    丁原心底忍不住想道:「难道我真得像这老鬼头所说,终生受困在潜龙渊,又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,就被那莫名其妙的血雾吞噬?果真这样,还不如早死了来得干脆俐落。」

    但丁原毕竟是生性极强之人,纵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也绝不肯轻易认输,何况眼前还有一个年旃盯着。

    他故意叹了口气道:「岁月不饶人啊,当年纵横天下的冥轮老祖,如今在这潜龙渊中,竟以苟且偷生为乐,若非亲眼所见,有谁能够相信?」

    年旃果然受不了激将,眼中厉光闪烁森森骇人,凝视着丁原,低声吼道:「你说什么,有种你给老子再说一遍!」

    丁原存心再激起年旃的血性,见自己还没费什么口舌呢,年旃已经激怒如此,丁原不惊反喜,翻着眼道:「我有说错么,事实如此,你就算杀了我,也改变不了。」

    年旃头发倒竖,面目狰狞,嘿嘿冷笑道:「你活腻了,找死!」

    他的手缓缓举起,罩住丁原头顶。

    丁原却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盯着他,根本无意闪躲。

    其实也不是丁原想找死,实在是丁原也清楚,就凭现在自己剩下的那么点修为,只怕连年旃的三招也接不下,不如行险到底,搏上一把,兴许还有门。

    年旃的手在半空凝滞半晌,丁原的性命也在鬼门关外兜了几圈才又回来。

    年旃终于收掌,目光渐渐平静,寒声道:「你小子这样就想激起老子的求生脱困之心?照着老子以往的脾气,刚才的话容不得你说完,你小子就已经变成肉粉了。

    「唉,这么多年的幽闭,奶奶的,老子的火性与杀气都消减不少。但老子也没摇身变成菩萨。当真惹毛了,你小子到阎王殿去后悔吧!」

    丁原微微一笑道:「老鬼头,你冲着我发狠,也算不上什么英雄。有本事,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,如何联手摆脱眼前困境,冲出潜龙渊。」

    年旃想也不想拒绝道:「出去对你自是大有好处,对老子来说,不过是换种死法。待在这里,我还能多活几十年,甚至上百年,一旦离开潜龙渊,失去阴煞氤氲的庇护,老子的元神完蛋得更快。」

    丁原胸有成竹道:「若是我有办法,令你保住元神不散,又当如何?」

    年旃眼睛一亮,却又迅即黯淡,摇头道:「你这小子不要来消遣老夫,这世上除了天一阁的七瓣冰莲花心,可护持住老子的元神不灭,藉以重塑肉身,再无其他办法!

    你不过是淡言真人的弟子,却哪里来的冰莲花心?」

    丁原道:「冰莲花心我是没有,可手头上却有一枚七瓣冰莲炼制的朱丹,有它的药效,再加上老鬼头你的修为,只要藏身法器之中,修炼上三五十年,未必不能东山再起,重修天道。」

    年旃听得眼中异彩涟涟,急问道:「娃娃,你是说你身上有天一阁的冰莲朱丹?」

    丁原刚想回答,却突然察觉年旃神色中掩饰不住的贪婪与蠢动,顿时醒悟道:「我怎可如此大意!年旃他是何人,我与他交易,无异是与虎谋皮,稍有不慎,便会招致杀身之祸。」

    想到这里,丁原神色一正,徐徐道:「老鬼头,你放明白了,纵然你杀了我、夺了朱丹,可凭你一人之力,也休想脱出潜龙渊。得与失,阁下可要算清楚了。」

    年旃被丁原点破用心,稍显尴尬的干笑几声道:「笑话,老子怎会以强凌弱,使出那不要脸的招数?」

    丁原当然不会信他,但这个时候局势微妙,说破无益,颔首道:「老鬼头,如今情势已经很明白,单凭你我任何一人之力,都攻不破伏魔大阵,惟有我们努力同心,才有一线希望。

    「所以,在脱困之前,阁下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,不然就继续孤零零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吧!也说不定八九十年后,还能再等到下一个倒楣鬼来。」

    年旃被丁原一通数落,心头暗怒道:「好小子,拿老子消遣!现在暂且忍着,等有朝一日,看老子怎么收拾你!」他脸上却现出赞同之色,道:「不错,你我正该努力同心,不然谁也别想出去。」

    他说这话半是真心,半是迫于形势。

    毕竟在潜龙渊做孤魂野鬼这么多年的滋味,不好受。

    年旃何尝不想出去?但一则他虽有绝世修为,可终究奈何不了伏魔大阵;再则肉身被毁,即使脱困,也难以生存。

    可丁原怀有的冰莲朱丹,却令年旃冷了多年的脱困之望重新燃烧起来。

    有了冰莲朱丹,他便不用再担心元神消散的问题,唯一需要考虑的,就是如何破解伏魔大阵,说不定眼前这小子还真能派上用场。

    他过去曾有数次不堪忍受煎熬,闯入伏魔大阵以图脱困,可每回都铩羽而归,闹得灰头土脸。

    对于伏魔大阵中的情景,几次交锋下来,也算略知一二,明白除非修炼到散仙境界,否则凭一己之力,那就如同痴人说梦一般。

    四十年前,他曾与同困潜龙渊底的几名魔道人物联手破阵,眼见成功在望,却因诸人之间各怀鬼胎而功亏一篑。

    要是丁原能够达到忘情,甚而大乘境界,加上自己两百余年的修为,或可有一线希望也说不准。

    他正想着,却见丁原手上一挥,抛来一颗红丸道:「朱丹我先给你,以示诚意,接下来合不合作,都在老鬼头你一念之间。」

    年旃一把抓住,望着掌中色、香、外观都和传闻中相似的朱丹,反有些不敢相信,偏又找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。

    好半天,他才迟疑道:「小子,你这么爽快将朱丹给我,不怕老子变卦么?」

    丁原悠然道:「与其天天提防老鬼头你来偷来抢,不如索性大方些,先送给你。至于变卦,倘若阁下有本事一个人冲出伏魔大阵,尽管先行。」

    年旃道:「娃娃,不是老子看低你,以你眼下修为,想和老子联手,实在多你不多,少你不少,到时说不定还要我分神照应。」

    丁原不以为然道:「也许丁某现在的修为的确不足以助你破阵,但在潜龙渊中,最不缺的就是时间。一年不成,那便两年,两年不成,那便再等上三年、五年。老鬼头你一个人八十多年都熬了过来,再多忍耐几年又算什么?」

    年旃被丁原的话激起雄心,思忖道:「老子当年予杀予取,肆意妄为,何等的威风,如今怎么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,也比我更有志气!哼,老子就再搏上一回,却又如何,大不了早死早投胎。」

    他终归是非常人物,当即说道:「好,从今日起,老子就全力助你修炼,多则三十年,少则十五、二十年,你当可突破忘情境界,届时我们再联手闯它一闯。」

    丁原一怔,说道:「老鬼头,你是说最快我也要十五年才够?」

    年旃嘿嘿冷笑道:「十五年已是抬举你了,若非看你头脑灵活,根骨不错,老子压根不会指望你。你小子要明白,天陆千万芸芸众生,能够修得忘情境界的不过凤毛麟角,屈指可数。

    「我看你年纪顶多十七八岁,要是能在四十岁前达到忘情境界,那已是千年一遇的奇才!」

    丁原明白年旃所言非虚,想那翠霞六仙中的姬别天等人,胡子、眉毛一大把,也才不过参悟到忘情境界,自己若能在不到四十岁时修成,也的确堪称异数。

    但话是这么说,一想到还要在暗无天日的潜龙渊中,待上二三十年,丁原不禁仍有些气闷。

    昔日淡一真人罚他在思悟洞面壁三年,丁原已经受不了,何况今时?

    而那时,还有曾山、雪儿等人陪伴,实在无聊时,还可偷偷溜出玩上半日。可在这潜龙渊中进退不得,天昏地暗。要说没人陪倒也不见得,然而往后几十年,整日与年旃大眼瞪小眼,这滋味未免不美。

    再转念想道:「我刚才还在激起年旃求生脱困之心,说的是何等豪情万丈。可要是就这么泄气绝望,岂不让那老鬼头笑掉大牙?年旃能一个人在潜龙渊里熬上八九十年,我为什么不可以?但凡有一丝的生路,我就绝不放弃!」

    一念至此,丁原昂首说道:「十五年也罢,三十年也好,我丁原便跟它对上了。只要眉头皱一皱,便不算是七尺铁血男儿!」

    丁原一番话大投年旃胃口,他拊掌喝采道:「好,就怕你没这个志气!你只管专心修炼,莫要担心潜龙渊底的摄魂血雾。看在这枚朱丹分上,老子拼着多耗几分真元,也一定保你小命无虞!」

    就这么着,丁原在潜龙渊中安顿下来,渊中无日月晨昏,恍恍惚惚里也不晓得过了有多少天。

    他每日除了修炼,唯一可做之事就是与年旃闲聊,渐渐对潜龙渊又多了一层认识。。yunxiaoge。

    原来潜龙渊乃是上古形成的一处地穴,入口不过方圆数十丈,为伏魔大阵封锁,底下却倒呈漏斗形,越是朝下越是宽阔,可谁也不知道渊底究竟有多深,又为何不时散出血雾?

    年旃也曾试着凿通山壁逃生,焉料那山岩看似寻常,竟是坚逾金石,冥轮轰在上面,有如蜉蝣撼树、清风过山,全无作用。他几次尝试,最后终究是死了这条心,无可奈何的在潜龙渊里待了下来。

    丁原的伤势一日日好转,修为也渐渐恢复,年旃看得啧啧称奇,全没想到这个翠霞派乳臭未干的娃娃,居然已修得通幽境界,不觉信心又增长了许多。

    但修炼之道毕竟无法取巧,纵是丁原天成地造,也须脚踏实地,循序渐进,着实没有终南捷径可言。

    这天,丁原打坐完毕,睁开眼睛,并不见年旃踪影,料是到哪里转悠去了。

    他一连数日自觉修为停滞不前,不免有些烦躁,思忖道:「那老鬼头说的不错,我要想突破忘情境界,至少还要一二十年。到了那时就算出了去,怕外面早已物是人非了。」

    他越想越烦,暗道:「难道说除了前人设定的路径,我便再无其他捷径可走,非要照着翠微九歌一句句的修炼下来?那大日天魔真气或许进境会快上不少,可一旦继续修炼,多半连坐照境界还没达到,我就走火入魔而亡。

    「看来,这是老天爷有意要将我幽闭于此二十年,也算对我昔日任性作为的惩罚。」

    一想到这儿,丁原忍不住怒火冲起,愤懑道:「可是我究竟又犯了哪条天规,就因为我爱上雪儿么?如今她已弃我而去,再过几年,只怕已为人娘亲。这样的折磨对我还嫌不够吗?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!」

    他心头激动,狠狠一拳砸在空处,却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,差点失声叫出口道:「我怎么忘了苏大叔送的那幅图卷,那幅藏有《天道》秘密的《晓寒春山图》!」

    9仙图

    丁原徐徐展开《晓寒春山图》,一幅古朴隽永的泼墨山水显露在眼前。

    一直以来,他都在有意无意中,忽略着这幅天陆正魔两道无数高手窥觑垂涎的稀世之珍,让它始终沉睡在背后的天罗万象囊中。

    并非丁原不明白此图的珍贵所在,只不过他每念及《晓寒春山图》,总禁不住联想起自己因它而改变的命运,以及远在天一阁静修的玉儿。

    在打开画卷的同一剎那,丁原心头浮现起的第一个念头却还是:「不晓得玉儿如今怎样了,以她的聪颖灵秀,他日必能成为天一阁的第一传人吧,那也正可了了水婶婶最大的心愿和憾事。」

    他想着想着,蓦然一怔,竟发觉不晓得什么时候起,自己心中对玉儿的牵挂,一点也不逊色于雪儿。

    难道说,这仅止于是兄妹之情,或者缘起于少年时的那段邂逅因缘?以前因为雪儿的关系,丁原从未深入的思虑过,可这时竟不觉有些心乱。

    他哑然失笑道:「我这是怎么了,乱想这些浑不着边际的事。现在最重要的,就是设法参悟《晓寒春山图》的秘密,否则说什么也不管用。」

    他平复思绪,定睛凝神,仔细打量起画卷。

    《晓寒春山图》所画景致,顾名思义,乃是春日拂晓山中之景,只见画中葱翠孤山之上,羊肠曲径迤逦蜿蜒,两旁山色清幽雅致。一道溪涧傍着道路涓涓流淌,浮桥临水竭尽自然。山路上,每隔一程都筑有歇脚凉亭,到得山顶,惟一松翠微扎根石中。

    整幅画卷浑然一体,去尽铅华,却让人身临其境,如闻鸟鸣泉涌。

    丁原端详半晌,当然未能瞧出其中蕴藏了什么端倪。

    不过他深知,苏真六十年也未参透的秘密,如果自己一眼之下就能看破,那倒成了怪事。

    他伸出右手,轻轻抚过画卷,心想:「寻常的那些手段,诸如水浸烟熏、夹层药洗,苏大叔必定都已经试过。

    这画卷的奥妙,多半还是落在此图本身。先贤既然留下《晓寒春山图》,就一定会同时藏下线索以供后人,否则岂不失了传图本意?」

    想到这里,丁原精神一振,对着画卷细细打量,惟恐错过一点落笔的轻重浓淡。可左看右看,这《晓寒春山图》其实也不过是幅寻常山水画卷,不知如何与天道搭上了干系。

    难不成就天天这么坐着捧图欣赏,有朝一日便能大彻大悟,参透天机?丁原纵是再乐观,也清楚绝无可能。

    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,忽听到背后年旃以异样声音问道:「娃娃,这是什么?」

    丁原一惊,心中暗叫糟糕。他不知不觉入画太深,竟全没注意到年旃已经回来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,尽管跟这老魔头相处得越发熟稔,甚至彼此对骂讥嘲,以此消遣无聊光阴。可这不过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础之上,丁原自不会天真到以为年旃转了性子,更不会相信一枚朱丹就可让他感恩戴德。

    因此,对于《晓寒春山图》,乃至天殇琴等诸多紧要秘密,丁原始终守口如瓶,怕的便是年旃见宝起意,杀人越货。那日不过是枚朱丹,年旃就已然蠢蠢欲动,要是换作《天道》,或是魔教至上心法,谁能肯定年旃不会突然翻脸。

    可自己一时疏忽,终究还是让年旃发现了《晓寒春山图》的存在。

    躲是躲不过了,丁原索性起身,将画卷收到左手,一面暗自全神戒备,一面回答道:「老鬼头,你没瞧见画卷上的题字么,明知故问什么?」

    年旃眼睛眨也不眨,须臾不离地盯着丁原手中画卷,露出炯炯异光。

    他当年正因贪图半卷《天道》,才闯上翠霞,幽禁潜龙渊八十多年。如今再见《晓寒春山图》,焉能有不眼红心热的道理。

    但年旃毕竟是修炼了三甲子的魔道巨孽,清楚图卷在丁原掌握之中,就算硬抢,也得找对时机,方能万无一失。

    当下,年旃故作轻松的干笑道:「娃娃,没想到你身上藏着这么多的宝贝,连老子也大开眼界。」

    丁原冷冷道:「我身上有什么,和阁下好像没什么关系,也不劳老鬼头你操心。」

    年旃与丁原相处有一段时间,晓得这小子软硬不吃,最是难弄,惟有乘其不备夺了过来。

    他计议已定,越加放松神情,嘿嘿笑道:「这是自然。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,老夫也难免想多瞧几眼,问上两句,这并不为过吧?」

    丁原丝毫不敢放松,他太了解年旃脾气了。

    若是这老魔头此刻动辄以怒、挟之以武,反不可怕,偏偏是眼光游离、面容和缓,分明是已生恶毒之念。

    现在的问题,不是丁原不愿将《晓寒春山图》拿与年旃分享,而是一旦此画脱离丁原掌握,以年旃性情,势必生出独吞之想。

    姑且不说如年旃者贪婪自私、心狠手辣,单就是要让他日后再耗费真元,助丁原抵御血雾已不可能。

    何况,与其留着丁原,须日夜提防,倒不如举手解决,一劳永逸,来得干脆。

    至于伏魔大阵,得了《晓寒春山图》后,自负如年旃者,又岂会再在意丁原的助力?这样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包袱,更是不背也罢。

    种种利害干系,丁原瞬时都在脑海中盘算过,他表面不动声色,回答道:「这样最好,如果你敢动一下歪念,就休怪丁某毁灭此图,玉石俱焚。」

    年旃心里一紧,他最怕丁原的就是这手,急忙道:「你当老子是什么人,那幅破图,就是送给老子,也懒得多看一眼。」

    他到底不是神鸦上人之流,短短几句谎话,已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,破绽连连。口中愈说不屑,眼睛却愈加紧盯着画卷,惟恐丁原真的狠劲一起把它撕了。

    丁原手握画卷,默默冷笑,年旃站在数丈开外,亦是沉默不言,两人忽然僵持住。

    蓦地,脚下黑雾滚动翻卷越来越疾,大出常态。从雾光里冒起一缕缕殷红的血气,不断朝上蒸腾。

    年旃面色一紧,沉声道:「娃娃,快把画卷收好,血雾起了!」

    丁原伫立原地不动,说道:「老鬼头,难得你还有好心提醒我。若是丁某形消神散,这《晓寒春山图》,阁下岂非唾手可得?」

    年旃未尝没有此心,闻言却冷笑道:「丁原,你别以为握着画卷就有了护身符,惹火老子,一样让你没好果子吃!」

    丁原刚要回答,不防脚底一晃,原来黑雾猛然浮动,将他的身躯朝后抛起。

    年旃目睹此景,更无半分迟疑,元神犹如浮光掠影,化成一束青辉射向丁原。

    孰知丁原下手更快,在年旃指尖沾到画卷的同时,他左手一振抖动《晓寒春山图》,右手拍落阻止年旃。

    「砰」的一声,年旃右手被震退数寸,就这么剎那工夫,大日天魔真气霸道无比的劲力透遍画卷,将其震得粉碎!

    年旃禁不住惊怒交加,厉声长啸。他只差半寸就可拿到画卷,却万没想丁原一狠如斯,全无半点犹豫,将无数人视为瑰宝、朝思暮想的《晓寒春山图》碎为齑粉。

    年旃不由得凶性勃发,正打算将丁原一掌毙于身前,却又一怔醒悟道:「这小子好厉害的心计!我这么杀了他,又失去《晓寒春山图》,那更是一辈子也休想脱困。

    他竟然釜底抽薪,摆弄老子!」

    正迟疑这一掌是否打出,却突然见画卷碎裂处暴涨出耀眼白光,那白色光环倏忽扩散,直将丁原全身包容而入,一股庞大的无形气浪磅礡涌到,居然将他的身子硬生生迫出十多丈远。

    年旃惊疑不定望着光环,却发现眼前一亮甚是刺目,就下意识的一眨眼间,丁原竟已消失不见。那道光环跟着渐渐收缩变淡,最后销声匿迹。

    中间过程着实太快,连年旃都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,等他醒悟过来,一切都已结束。

    不仅年旃、丁原没有想到,千百年来,无数才俊智士殚精竭虑、废寝忘食,求索《晓寒春山图》中奥妙,却绝不曾料到,最后的谜底竟是这样。他们将画卷奉若至宝,只怕有丝毫玷污毁损,可有谁能猜到,唯一的钥匙居然是破而后立。

    大道无形,有生于无。

    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丁原在绝境之中,抱着玉石俱焚之心,却无巧不巧的揭开画卷谜团,冥冥之中又隐藏着怎样的一层天意?

    当眼前白光散尽,丁原惊异的发现,自己已站在一座山脚下,周围再无潜龙渊中戾气充盈、黑雾缭绕,反而一派柳暗花明,春光无限。

    丁原静立许久,才缓过神来,举目环顾四周景物,顿时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颇为熟悉,仿佛在哪里见过。突然记起,眼前的景致不正是《晓寒春山图》中所绘景色?难道说自己竟已入画,来到另一个世界?

    他曾听苏真说起,海外仙山中有不少隐居千年的散仙,可泼画成阵,而无须如苏真那般依靠地势山貌。但这不过是传闻罢了,连苏真也未曾亲眼见过,今日他却率先领略了。只是,在这座空寂幽静的山上,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?

    丁原无意中低头,正瞧见脚下不远的青草丛中,半隐半现一方石碑,他注目细看,在那生满青苔的碑身上,只以朱色阳文镌刻了「大罗」二字。

    丁原一怔,想那大罗仙山非在人世,乃是传说中天界众山之一,大凡羽化飞升之人,皆须经此山而登天界。如此无数修仙之人梦寐以求之所,难道自己在懵懵懂懂中,已踏足其间?

    丁原想了想,终于迈步向山上行去。

    当他的右足落到山道上,眼前忽然亮了起来。

    脚下的山,头顶的天,身旁的溪水,天地万物仿佛被注入奇异的生命与灵气,全都活了起来。

    丁原站在原地,心中充满惊讶,无法了解自己究竟置身在怎样的一处仙境?

    他回忆起当日取得紫竹剑时的情景,缓缓闭上双目,努力进入忘我的境界,用心灵去聆听、体验周围的一切。

    随着心境渐宁、杂念沉积,奇妙的事情再次发生。

    体内的灵觉宛如泉水自动涌出,无需眼睛、无需耳朵,丁原却可清晰的掌握到身边的景物,是天高云淡,是花开水流,自然中的所有生灵,都依照着最原始朴素的轨迹,盛绽璀璨菁华。

    恍然里,丁原心头多出一层明悟,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血行竟也渐渐融入山中,循着自然脉动,如潮起、如潮落,无有尽时。

    丁原不知自己伫立了多久,好似山中岁月已然静止,只一任思绪放逐,浑然无我。

    走走停停,山势渐高,祥云渐生,丁原终于行到第一座凉亭前。

    这座凉亭依山而起,静静屹立于溪边高岗,伴古松,听风吟,几级青石台阶探入清澈如碧的溪水里,五颜六色的小石头铺满河床,更有往来游鱼自在快乐的嬉戏游弋,毫不在意溪旁亭下已多一人。

    在第一级青石阶上,却有山下石碑同样的笔迹,写着「忘一」两字。

    丁原一怔,这两个字他当然认得,更晓得在翠霞派的典籍中,所谓「一」字,常指万物本源,变化穷尽;至于「忘」字,则可作超脱之解。

    但奇怪的是,骤见两字放在一起,他反倒惑然,总觉得明明自己脑海里抓到了什么,却又十分的模糊,无法说清。

    或许是心灵福至,他洒然褪下鞋袜,将双腿浸入清凉的溪流中,一股无比舒畅惬意的感觉流遍全身,连日的疲乏郁闷也为之一清。

    他直感到溪水在腿边汩汩流过,云岚自身旁悠悠吹拂,好似整颗心也同时浸入了水里,除了享受这刻的宁静和谐,什么都懒得去想、懒得去看。

    去日苦多,人无生趣。那些曾经带给丁原快乐幸福的事与人,如今都已不复。其心若死,其身无牵,忘便忘吧,丁原心不在焉的想道。

    自己本就只是浩荡大千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无名小子,却曾经拥有过许多,譬如娘亲,譬如雪儿。其实上苍待自己已然不薄,而今虽尽又失去,也不过是恢复到本原。

    忆起那日自己绝望之中忿忿不平,仗剑骂天,丁原心头忽的释然。

    自幼娘亲就教导自己莫要怨天尤人,万事只靠自己,没想自己到底还是怨了、骂了。

    可骂是骂爽快了,骂过之后,却又如何?自己依旧受困潜龙渊中,雪儿依旧成他人新妇。与其自怜自艾命苦福薄、老天不公,还不如痛痛快快的继续活过。大丈夫拿得起、放得下,输了便认帐,跌倒了更要重新站起!

    想到这里,丁原脑中猛然发出一声轰鸣,眼前天旋地转,再不见悠悠青山涓涓清涧,却有日出于东,月落于西,星移斗转,浩荡不朽。

    他的魂魄心神,已完全融入一片广漠浩瀚的虚空之中,忘情感悟着天地道法最原始、朴素的变化与永恒。

    身在亭下,心游太虚,从丁原的体内幻出一团白色光晕,万年的山中灵气天地精华,便在这白色的光晕中消融,不断涌入丁原的身躯中。他却如泥塑、石雕,动也不动,在一种玄之又玄的先天之境中汲取阴阳之精,忘却本一之形。

    渐渐的,丁原头顶光华升腾,元神脱离肉身束缚,不停的茁壮生成。

    在他丹田铜炉内,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同时应运而生,一正一逆对向循环,当再次碰撞在一起时,竟是水乳交融,无分你我。

    何为道,何为魔?

    万物本为一,若连这「一」也忘了,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隔阂彼此?惟有此,才能得到最和谐完美的升华与平衡。

    无谓生,无谓死;无谓喜,无谓悲。

    丁原仿佛真的忘却了一切,甚而忘却自己的存在,与天地寿,与日月星辰歌。

    山外白云出岫,沧海桑田,充满盈动,而他的心与身躯却安如盘石,静虚无为。动静之间如此分明,却又惊人的统一自然,惟有光阴荏苒,白驹过隙。

    他便这么静立着,叶满霜衣,花沾少年头,伴清溪流水于亘古。

    不知是过了多少日、多少月,又或为多少年,丁原蓦然睁开眼睛,却见山还是山,溪依是溪,好似什么都无改变,什么都未发生。

    他的双腿仍浸于清凉溪水中,春山晓寒,苍松迭翠,只是衣上、发上沾满花叶。

    碧波如镜,隐约空照丁原身影。他的面庞全无憔悴,肌肤由里而外透出晶莹玉色,元神归窍,魂还太虚。

    然而丁原的心头,清晰的感应到与入静前的迥然差异,全身犹如再次脱胎换骨,丹田内的真元温润充盈,静静流淌周身经脉。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龙虎交汇,水火相济,更将汲取的日月山川之精华融于一体。

    丁原的心中不禁充满宁静的喜悦,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如今的修为究竟如何,山外的岁月究竟几多,惟细细体味着方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妙幻境。

    真耶?假耶?丁原嘴角旁不觉流露一缕微笑,依稀出尘。

    他缓缓站起身,眼睛中望到的所有景致蓦然更美,满是生机,无限灵秀。

    丁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造化之功,平日里看似平淡无奇的那一朵花开、一片叶落、一泓水流、一拨风起,无一不清楚的映射在心头明镜上,无一不蕴藏着自然大道,生死阴阳。

    他悠然抬头,山顶一束朝霞如画,不由丁原一怔。难不成,自己只在这溪水边的凉亭下呆了片刻,可心中直觉得已有千万年之久?

    他穿回鞋袜,迈步走过凉亭,下意识回首再望,却发现亭已不见,惟留那座青阶。而青阶上早先看到的「忘一」二字淡去许多,默默浮现于云水间。

    丁原并不晓得,倘若他可竟全功,真正突破「忘一」之境,心无尘埃,身无牵挂,则青阶上的石字将完全消隐,那便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境界天地。

    盖他生性孤傲,虽屡受挫折打击,心近于死,却始终因着太强的好胜执着之心,不能尽数隐去,故此错失登天捷径,仅得了七分真谛,殊为可惜。

    倘若是换了阿牛与盛年,情况定可好上许多。云~霄~阁

    自古修仙实不在心慧聪颖,多少才思敏捷之人终生难望天道,其中原因,还是在于一个「心」字。

    惟心越无杂念、纯朴如玉者,越能感悟天道真意。

    只因聪明者多拘泥于眼中所见、心中所思,怀了太多有形之欲。反如阿牛者大智若愚,心少私念,更可体近天道,事半功倍。

    就譬如一道最简单的题目,聪明者总要设想诸多可能,殚精竭虑,推演无数次,不免多走了弯路;而如阿牛者浑无杂念,只做出唯一答案。两者结果或许相同,可耗费的时间、精力不可同日而语。

    丁原尚且未能明白这个道理,只继续前行。

    一程山路一程景致,一程景致一程感悟,八座凉亭迤逦通天,丁原一路走来,盖不赘述。而在这段历程中他得多少、失多少,更非旁人可论。

    实则此亦为上古传下《天道》之先贤本意,道不在高,用心体会;仙不在深,惟悟而已。一旦踏上大罗仙山,只要身怀仙缘,能破去日,皆可历经种种。可到底能够感悟多少、获得多少,却全凭个人的缘法。

    几多风尘,丁原终究登到山顶,眼前豁然开朗,原来在这大罗仙山背面,却是一望无际的浩荡沧海。日出东方,月沉西隅,波涛万顷,霞光绚烂。

    丁原站在山顶唯一苍松之下,俯瞰滔滔潮涌,心情再是一舒。

    如在凉亭所见一般,那株不知伫立千万年的苍松脚下,亦立有一碑,上面竟是无字。

    丁原一怔,极目苍穹,耳中风起涛响,禁不住豪情飞纵,意气风发,仰天发出一记激越长啸,和着云淡风轻,高山流水,直上天宇。

    「轰——」

    丁原心神俱醉,渐渐进入梦幻境地。

    天界飘渺,红尘滚滚,千百影像在丁原的眼前一一展现,又转瞬远去。却忘不了与雪儿携手云游,山盟海誓;更忘不了思悟洞前,屈箭南喜服加身,姬榄横眉出剑,昨日种种前尘过往譬如死去,可在丁原心底深处灼痛的,何止是那一抹焚心情伤。

    丁原的身躯蓦地剧烈震颤,无边的怨怒与不平,幻化成青、红两道光团充斥山巅。

    景随心变,大罗山顶骤然日月无光,黑云压城;暴风跌宕,木石怒狰;脚下巨浪滔天,海啸如雷,一派天昏地暗。

    苍松如柱岿然不动,石碑上忽然若隐若现「归真」二字,那古朴凝重的字体渐沉渐重,压在丁原心口仿佛有万钧之力,直教他透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「归真,归真——」

    丁原怔怔注视石碑,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?

    他本以为娘亲是真,结果不过是自己的养母;他本以为与雪儿的情义是真,结果黄粱一梦,了无踪影;他本以为支撑着自己的信念是真,结果孤苦流离,孑然一身。

    什么是真,又如何归真?

    丁原的脑海中天人交战,混沌一团,喘息声也越来越重。

    他已忘一,却无处归真,乾坤浩瀚竟不知何处可以容下这身、这魂!

    「咄!」

    丁原猛然喷出一口灼热鲜血,体内真气奔腾呼啸,身外的青、红两束光华亦游移不定,踌躇仿徨。

    一双睁大的眼睛里,忽而明,忽而暗,忽而激怒,忽而颓然,莫名的各种念头交杂碰撞,皆不知归宿于何方?

    「喀喇喇——」

    青天雷动,一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劈落在丁原头顶,他的身躯一个踉跄竟自不倒,迷茫的双目死死凝视石碑,兀自念道:「归真,归真!」

    苍松轰然倒下,大雨滂沱,电闪雷鸣,丁原便这么伫立于狂风暴雨中,动也不动。

    忽然渺渺荡荡听见有人唏嘘道:「可惜,可惜,一点执着不灭,灵性有碍而不能忘形,乃至功亏一篑。终是天道因法,不能强求!」

    10天道

    话音落时,幻象尽灭,大罗山头又恢复先前景象。

    那株苍松依然傲立,就如从未折断过,而石碑上更无一字。

    风平浪静,天清云缈,丁原的心头被那话语重重一敲,猛地醒来。

    就见在苍松下,不知道何时立着一名雪袍老人,鹤发童颜,仙风道骨。他白髯飘洒,衣袂轻漾,右手握着一柄拂尘,赤裸双足踏在五色云间。

    这老人正含笑望着自己,深邃如海的眼中,充满看彻世情的睿智与明悟,却还藏着几分惋惜、几分欣喜。

    丁原似乎尚未完全摆脱适才的幻境,茫然问道:「你刚刚说什么?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微笑道:「丁原,你不是已经听见了么,之所以再问,不过是因为你还未理解,对么?」

    丁原宛如受了老人的催眠,怔怔点头,道:「你是谁,为什么在这里?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道:「万物本虚,你又何必在意老朽是谁。

    我在这里,不过承受天命,守候你的到来。」

    丁原奇道:「我?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油然答道:「若不是你,会是其他人。既然你来了,老朽等的便是你。」

    丁原似懂非懂,说道:「好吧,就算是我,可你为什么要等我?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哑然失笑道:「为什么?你可以先告诉我,你为什么找上老朽?」

    丁原摇头道:「我现在脑子里乱如麻团,没心思和你打玄机。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被丁原顶撞也不生气,问道:「丁原,你从大罗山下一路行来,如今可否告诉我何谓天道?」

    丁原一怔,沉思良久才道:「我不知道什么是天道。

    小时候不懂,后来在翠霞派修仙数年,渐渐以为明白了。

    可现在却忽然发现,我明白的东西都不过是皮毛幻象,天道究竟是什么,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述清楚。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仿佛早知丁原的答案,含笑道:「见山是山,见山不是山,见山还是山。丁原,你已经明白的比常人深出许多。若非你未能破解心魔,过得「归真」一境,你的回答该会更简略些。

    「其实天道并不难解,归根结底不过是个「无」字。

    故而一切悲欢喜怒、不平不公皆非天生,而由人心。大道无为,便如日月星辰永恒冥冥,只依其本原运行,非关善恶,无谓爱恨。却深蕴因果,庇藏平衡。可惜你无法超脱红尘诸般虚幻,仍不能找到其间真谛。」

    丁原默默思索老人的话语,直觉得在这些玄奥晦涩的字眼里,隐藏着最朴实的真意。

    如果大道无为,非关善恶,无谓爱恨,那么天道是否还有正义公允可言?难道所有的答案,只在「深蕴因果,庇藏平衡」八字之中,又或归根结底于一个「无」?

    他耳中听闻雪袍老人再问道:「那么,你可否回答何谓道魔?」

    丁原不假思索的道:「人间无道,道只在天;人间无魔,魔只在心。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的面容上露出会意微笑,颔首道:「很好,有此一念,即是仙缘。最后一问是想请教你,何谓仙?」

    丁原笑道:「你若早一日问我,我会告诉阁下长生不老、逍遥自在者便是仙。可现在我却已明白,仙、人本无别,所以仙也有喜怒哀乐,与常人无异;仙也有千姿百态,与你我相同,只是胜在忘一归真、超脱浊世而已。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拊掌笑道:「妙哉,善哉,不枉你一路参悟之艰,能答出两道半的问题,已属难能。须知天机不可泄漏,天道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,因此老朽才传下仙图而非书卷,你能领悟这么多,已越凡俗。」说着,雪袍老人拂尘,在丁原头顶轻轻一扫道:「算作褒奖,老朽便再助你一臂之力。」

    「叮」的如鸣仙乐,丁原头顶三花聚起,五气朝元,全身散发柔和浑厚的白色光华。

    丁原却是心境恬淡,神色淡然,只听雪袍老人道:「丁原,你已臻大乘之境,天门不远。有朝一日尽弃执着,即可归真。红尘纷扰还要好自为之,勿坠心魔,枉费了今日造化,这就去吧!」

    丁原一怔问道:「我这就有了大乘修为,为何全不需修炼度劫、耗费百年光阴?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摇头道:「谁说羽化成仙便需皓首穷经?修仙即是修心,炼气只是下乘。不能体悟天心,纵是有搬山移海之能,又焉能登天?凡间道魔殊途同归,最后还不是落在其心归真之上?」

    丁原犹如醍醐灌顶,恍然道:「小子受教,修仙既是炼心,则忘情,大乘亦都是虚表,惟其心中一点灵性才是明灯。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笑道:「这就对了,怕只怕你今日悟,明日忘。切记,切记!」

    丁原罕有的恭敬一礼道:「小子告辞了,只是不知你我是否有缘再能相见?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道:「有此一缘,你还不知足么?他日之事,留待天意人心,非老朽今日所能回答。」

    丁原微笑道:「可小子还有一个疑问您一定知道,那就是小子在此究竟待了多久,大罗山外不会已是白云苍狗换了人间吧。」

    雪袍老人笑道:「这么多问题!你看看这里还是大罗山么?」

    丁原一呆,身周无山无海,尽是一片无垠虚空。

    雪袍老人道:「你在大罗山中可说已有千年始悟真谛,也可说不过弹指已得天心。去吧,浊世滔滔方为熔炉,守心如玉天道咫尺。」

    声音越来越遥远,雪袍老人的身影也渐渐淡去,丁原的眼前白光一涨,再看时,竟已回到潜龙渊中。

    丁原仍在出神回味,不防耳边年旃的声音叫道:「娃娃,你怎的又回来了?」

    丁原被他的喝叫声拉回现实,举目望去,就看见年旃站在数丈开外,惊疑不定的打量着自己。他的元神比先前凝敛许多,光华也显得更浓更深,显然已服用了朱丹。

    潜龙渊里黑雾弥漫,空寂得只有年旃的余音回荡。

    丁原微微一笑,回答道:「老鬼头你吵什么,我不过是去大罗仙山转了一圈。」

    年旃瞪大眼睛,难以置信道:「你小子是说……那画卷之山,便是天界仙山大罗?」

    丁原点点头道:「信不信由你,不过你现在也没法再跟我争了,画卷已毁,仙山已逝,我自己都不能再回去了。」

    年旃又是懊丧又是心疼不已,他的眼光怎会看不出丁原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,天庭晶莹如玉,双目神光敛收,已是返璞归真的境界。不用说,那定是《晓寒春山图》带来的好处,可恨自己仅差半步,否则如今得意的就该是他了。

    丁原望着年旃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道:「老鬼头,我劝你还是别再打什么鬼主意了,不如想想如何与丁某联手冲出潜龙渊,才是正途。」

    年旃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,然而心头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,忍不住狠狠一拳轰在黑雾上,大吼道:「气煞老子了!」说着,双拳接连轰出,只激得雾光聚散,罡风满地。

    丁原知道年旃要发泄一下,也不理他。

    可年旃的耐力真算顶尖,一口气轰出七八百拳才肯住手,微微喘息着,望向丁原道:「小子,算你狠!」

    丁原摇头苦笑道:「可惜可惜,真是可惜。」

    年旃一楞问道:「可惜什么?」

    丁原道:「当然是你刚才浪费的那些拳劲,若是轰在伏魔大阵上,怎样也带点响声,白白耗费在这儿,我看了都替你心疼。」

    年旃听出丁原话语里的奚落,怒道:「老子有的是魔气真元,我打我的,干你屁事!别以为你得着了天道,就一步登天,老子一样能叫你万劫不复!」

    丁原半是被激起傲气,半是想证实如今修为,眉宇一扬,故作不屑道:「老鬼头,有种你就试试,光说不练的嘴巴式,丁某见多了。」

    年旃怒发冲冠,不管三七二十一,照着丁原就是一掌,青色的罡风跌宕,尖啸撕裂重重黑雾,声势惊人已极。

    丁原不惊反喜,他的心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的把握住年旃掌风的变化,在他眼里所见的,似乎不是什么青色罡风,而是自然间最原始简单的轨迹运动,如水流,如风起。

    丁原知道自己至少有三种方式,能够在年旃掌风击到前闪开,可他却有意选择了硬撼。

    左拳宛如行云流水轻盈点出,右拳却重如山岳缓缓横亘,一快一慢、一刚一柔相得益彰,将二十二字拳中的「月」字诀,演绎得精采纷呈,近乎完美。可惜曾山不在此处,不然也势必击节叫好。

    拳掌相击,并没有爆发出意料之中的轰鸣,丁原左拳犹如浩瀚沧海,年旃惊人的掌风击了进去,竟似泥牛入海,全无声息。

    丁原右拳这才推出,似重实虚卷裹住激荡罡风,一古脑反涌向年旃。

    年旃大吃一惊,他万没料丁原消失一阵,归来之后居然强横如斯,迫不得已双掌齐出,勉力接住「月」字拳的后招。

    「轰」的一声,两人身形俱都一晃而退,彼此对望一眼,已然清楚了对方实力。丁原更是又惊又喜,心底不住轻声叫道:「大乘,大乘,原来我真的已有大乘修为!」

    年旃却另是一番想法,他苦修三甲子称雄当世,偏偏丁原这个乳臭小儿,居然轻而易举就赶上自己,又是嫉妒又是颓丧,楞了半天,终究换作一记怅然长叹。

    丁原心情大好,反安慰道:「老鬼头,你别泄气。若我是你,现下正应高兴才是。」

    年旃以为丁原又来消遣自己,怒道:「老子高兴个鬼!」

    丁原微笑说道:「我现在修为已到大乘,再加上老鬼头你的实力,只要同心联手,破解伏魔大阵有望,却不必再等上二三十年。你若这么想想,也该心平许多。」

    年旃一怔,暗自思量道:「半卷《天道》已为这小子得去,老子总不能从他脑袋壳里再挖出来。我再和他斗下去殊无好处,倒不如像他所言,先联手冲出潜龙渊,其他的帐留待日后再算。」

    这么想明白了,年旃深吸一口气颔首道:「你小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,这个鬼地方老子的确待够了,正该出去透口气。」

    丁原想起一事问道:「老鬼头,我消失了到底有多久,不会已经又过了几十年吧?」

    年旃哼道:「哪有那么久,最多也不过一两天。你小子到底撞上了什么好事,居然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?」

    丁原听年旃这么说,先是一定,继而惊异道:「世间奥妙果然无穷,我所知道的不过是点皮毛。就以大罗仙山来说,我分明觉得至少待了经年,谁晓得在潜龙渊里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。」

    他听得年旃问起,毫不隐瞒的说了,只听得这个老魔头心驰神摇,艳羡不已。

    休要小看丁原这番叙述,对于年旃而言,同样是大有裨益,于他修炼天道,有如指出明灯捷径。

    他见丁原和盘托出,全不藏私,在心中禁不住也生出些许感激,但很快又转念想道:「若不是这个小子,经历这些奇遇的便是老子了。」终究耿耿于怀,不能释然。

    丁原把故事说完,又耗费不少时间,两人面对面盘膝而坐,年旃问道:「这么说,你还是差了一步?」

    丁原摇头苦笑道:「我也不晓得究竟还差多远,反正没能悟出「归真」之意就是了。

    「不过现在想来,也没什么可遗憾的,能够有这样一番际遇,已属幸运,修为不到家,就怨不得别人。」

    年旃嘿嘿笑道:「你这小子去了一回大罗仙山,我不晓得是真是假,可说出的话的确跟以前有点不一样,多少沾了点仙味。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的经历不假,光是那些道理,换作别日,你小子定一句也说不上来。」

    丁原嗤之以鼻道:「你就能说出来了么,我看也不见得。」

    年旃少有地老实承认道:「老子模模糊糊,总比你多明白一点,可等听完你小子的叙述,脑子里却反而乱了。

    以前明白的,变得不明白了,以前不懂的,现在好像又开始懂了。妈的,就是你小子害人!」

    丁原笑道:「你要我说与你听,如今又来怨我,真是吃力不讨好。」

    年旃苦笑道:「实话跟你说,老子觉得破阵之事应当缓缓,眼下我最想做的事情,就是赶快入定冥想,好好消化你那番狗屁不通的天道。倘若能体悟一二,便可受用无穷,对老子的修为大有好处。」

    丁原点头赞同道:「我也需一段日子来消化这些东西,大罗仙山上的遭遇着实不可思议,现在脑子里还都是那些奇妙景象。」

    当下两人计议已定,各自入定修炼,这一耽搁,竟是整整一年多。

    丁原与年旃一老一少、一道一魔、似友非友、似敌非敌,彼此提防,却又不得不相互协助,维持着极其微妙的关系。

    这日躲过血雾,两人又谈起破阵话题,年旃说道:「小子,老夫打算今日就去闯它一闯,就是冲不过去,至少也可全身而退,下回再来,这个鬼地方,老子着实不愿多待一天了。」

    丁原颔首同意道:「好啊,我也想早日再见识见识伏魔大阵的厉害,瞧瞧它究竟还能不能挡住你我。可老鬼头,你肉身被毁,出去后,又有什么打算?」

    年旃沉默片刻,说道:「老子懒得骗你。在潜龙渊里待了这么多年,对翠霞派的怨恨不觉淡了许多,报不报仇已不是最重要。老子眼前最想的,就是设法重塑肉身,然后回返南荒参悟天道。」

    丁原笑道:「以你的身分,恐怕天一阁是不肯帮忙的,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?」

    年旃傲然道:「老子用不着央求天一阁,只要有朱丹之助,保住元神不散,老子藏身冥轮之中就没事。要恢复肉身,其实法子也不少,最简单的便是摄人魂魄,据为己有。可惜这个办法好是好,却因此要遭天谴,永世不能修成真仙,还需要另想别的法子。」

    丁原忍不住道:「我看你肆意妄为,横行无忌,没想竟然也害怕天谴。」

    年旃「呸」了声,破口骂了几句,才回答道:「你懂什么,别说老子,就是散仙、真仙,他们也一样害怕。不然以他们的实力,为何不现身于天陆,随便哪一个都能把这世上闹得天翻地覆,鸡犬不宁。

    「可千年以来,你有见谁这么做过,他们还不是同样害怕天谴?」

    丁原不服,嘿然道:「那么你动辄杀人,横行南荒,就不害怕天谴了么?」

    年旃摇头道:「这不同,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。老子干的这些事情,仍属红尘劫数,不归天界管辖。

    「我就算杀了一千一万个小妖、老道,摄了无数少女元阴精血,老天也不会放个屁。可若是决河灌海,弄得四方生灵涂炭;又或插足世俗,滥用法力,你看老天管不管。」

    丁原恍然,心道:「这也是天道中所蕴藏的另一种平衡和谐吧。若非如此,像辟星神君那样的散仙,的确可凭一人之力威凌天陆,什么皇帝老儿,千军万马,全不禁他一个手指头动动。我以前那些作为终究不算出格,无碍天意。

    「毕竟,犯天怒、遭天谴,是连老鬼头这样霸道的人也不敢存有藐视之心的。」

    他想了想问道:「那么你还有什么法子可用?」

    年旃道:「除去天一阁,天陆还有一物唤作「雪魄梅心」,得着它,老子的肉身重塑就大有希望。」

    不知为何,丁原渐渐关心起这个老鬼头的事情,听他这么一说,急忙问道:「「雪魄梅心」出在哪里,你知不知道?」

    年旃哈哈笑道:「老子当然清楚,普天之下,这玩意只生在凉州大雪山万壑谷底,而且千年一开,只结六籽,与七瓣冰莲一南一北遥遥呼应,并称盖世珍品。」

    丁原道:「万壑谷谷主绝情婆婆的名头,我也曾听闻过,她手上的东西,不见得比天一阁好拿多少。」

    年旃把眼一横道:「老子怕她个鬼!大不了就硬闯进去抢,反正横竖也是一死,不如与她拼了。」

    丁原所说的绝情婆婆,乃昔日魔道十大高手之一。她素居大雪山万壑谷,足迹罕现中土,却曾因年轻时与碧落剑派一战,连创其三大长老,九大高手全身退走,而名动天陆,其中便包括后来的碧落七子。据说那一战,若非翠霞派与云林禅寺应援及时,仅凭绝情婆婆一人,就可平了整座碧落山。此后,碧落剑派卧薪尝胆,与万壑谷势不两立,一晃又是百多年。

    年旃想了想问道:「别光说老子了,你小子出了潜龙渊又想干什么,还要回翠霞么?」

    这一年多来,两人闲聊多时,他对丁原的遭遇,和坠入潜龙渊的前因后果,也知道了一点,故有此问。

    丁原却被年旃问得楞住,他在潜龙渊这两年,始终想着的要么是天道,要么是如何出去,可出去以后究竟该做什么,却没有考虑过。

    他沉默许久,才缓缓说道:「我还是要回一下翠霞的,就算不为别的,也需看一眼老道士和阿牛。然后我想去找我的养母,还有盛年师兄,接下来再干什么,就不知道了。」

    年旃点点头,说道:「要是到那时候真没事情做,不妨到南荒来找老子。看在潜龙渊里同病相怜的分上,保证你呼风唤雨、逍遥快活。」

    丁原没有回答,极力压制着心底一个最强烈的渴望。他着实希望再见雪儿一面,哪怕是极远极远的瞥上一眼,只想知道她如今过得究竟好不好,快不快乐。而一想到这些,不禁又燃起深深刺痛。

    他猛摆一下头,似乎想把这些杂念抛到九霄云外,振作精神道:「这些事情以后再说,咱们先去把伏魔大阵砸个七零八落,冲出潜龙渊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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