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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集雾起云林

一耸,左右张望道:“好香啊,是哪家在做羊肉泡膜?”

    她一蹦一跳,追着香味来到一家铺子前,望着锅里沸腾的浓汤,眼睛发亮,脚步再也不肯挪开了。

    丁原皱眉道:“冰儿,咱们赶紧走吧,丁大哥的时间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央求道:“丁大哥,让我吃一碗泡膜好不好?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它了!我保证,吃完咱们就上路,绝不耽搁,好不好嘛?”

    丁原微笑道:“那你也不去找二驴子算帐了?”

    农冰衣奔进铺子里找个位置一屁股坐下,叫道:“不去了,不去了,他哪里比得上羊肉泡膜好吃?”

    丁原在她对面落座,随意打量了眼铺子里的情形。

    这家店面并不十分宽敞,屋子里紧巴巴的摆着五、六张桌子,生意倒是不错。这么一大清早,已经坐了十多个主顾,人人头顶冒汗,享用着美食。

    开这店铺的,看上去像是一对中年夫妇。老板下厨,妻子送菜收帐招呼客人,虽显得忙碌,却也其乐融融。

    丁原不由暗自艳羡道:“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宁可不修什么绝世神功,不要什么名动天陆。就像这对夫妻,和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,平平淡淡的度过一辈子,也就满足了。”

    那老板娘可不晓得有人正在羡慕自己,走近问道:“两位客倌,吃点什么?”

    农冰衣道:“两碗羊肉泡膜!”

    丁原摇头道:“我不用,老板娘,麻烦倒杯清茶给我就成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嚷嚷道:“两碗,两碗,就来两碗,我来吃!”

    老板娘应了声,笑着冲丁原挤挤眼睛,转身忙活去了。

    丁原注视着她的背影,以传音入秘的功夫道:“冰儿,你看出来没有?这对夫妻身怀不凡的修为,那老板娘端着满满的汤碗在店内穿梭来回,轻盈自如,汤却从来没有洒出来过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一怔,低声道:“丁大哥,你是说,他们都会仙法修为?”

    她的话才出口,一双目光有意无意的从自己与丁原的脸上扫过,却是那店老板。

    农冰衣一吐灵巧的小舌头,道:“被他听见啦!”

    丁原轻笑道:“谁让你不用传音入秘,人家哪有听不见你话的道理?”

    两人说话间,老板娘端上了两碗香喷喷热腾腾、装得满满的羊肉泡膜,又给丁原上了杯清茶。

    农冰衣看着桌子上的两个大海碗,食指大动,迫不及待道:“丁大哥,我先吃啦!”一通的狼吞虎咽,简直像三天没有吃过饭一样,全无淑女风范。

    丁原嘴角含笑,握着茶杯欣赏农冰衣的食相。虽然小姑娘的模样不怎么雅观,却自有另一种毫不做作的可爱。

    忽然,他若有所觉,轻轻咦了声,目光射向大街的西头。

    一名灰袍老者,神态悠然,双目半睁半闭,正朝这里走来。在他前方,是八名妙龄少女手挽竹篮,鲜花铺路,一队女伶琴萧幽幽紧随其后。十个神清气足的黑衣汉子簇拥在老者身后,满脸的趾高气扬。

    这排场,一个不知情还真当是哪位朝中官宦出游,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。

    那老者仿佛也察觉到了丁原的存在,眼缝里透出一抹精光,直射向铺子。明明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,丁原却感觉到,对方庞大怪异的气势已迎面迫来。

    他恍作不觉,暗自聚起“大日都天翠微真气”,双目里也同样爆出一缕神光。

    两股无形的气浪在半空中迎头相撞,丁原身前的桌子蓦然无风自动,“吱呀”一摇,震得桌面上的碗筷也轻轻颤动。

    老者脸上现出一丝惊讶,眸子里的精光迅速消退,丁原身前的压力也随之消失。

    “啪!”的一声,一只海碗碎落于地。

    只见那老板娘空着双手,呆呆望向老者,神色里充满惊恐与绝望,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,喃喃道:“来了,终于来了!”

    店老板的神情也是大变。

    他快步走到妻子跟前,握住了她冰凉的手,扬声道:“诸位客倌,小店今天有贵客临门,要歇业半天。今早就算我万老二请客,大伙儿不用给钱了,赶紧走吧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不解的从面前的海碗里抬起头道:“咦,这是怎么回事?为什么生意说不做就不做了呢?”

    丁原已猜到大半,轻轻道:“是有极厉害的仇家找上门来了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望向门外,诧异道:“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?好大的阵仗啊!嘻嘻,就像戏文里的扮相一样。”

    丁原摇头道:“我也不知道,但那灰袍老者的修为只怕不在我之下,这对夫妇可能难逃此劫了。”他的话都以传音入秘说出,故此也不虞旁人听见。

    那店老板见农冰衣与丁原兀自留在原位没动,赶紧过来拱手道:“两位客倌,赶紧走吧,这里马上就要杀人了!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一些原本想留下来看热闹的食客顿时一阵惊呼,慌慌张张的夺门而去。

    胆子稍大一点的,远远躲在街对面的屋檐底下,仍想看个明白。

    更有几个老主顾问道:“万老二,他们是不是冲着你们来的?要不要我去报官?”

    万老二惨笑一下,心想既然他找上门来,别说报官,就是求神也没用了,摇摇头道:“不必啦,大伙儿快离开铺子,我要关门了。”

    店里的人转眼走得差不多了,万老二夫妇并肩携手站在门口,四道目光惊惧交集的望向缓步行来的灰袍老者。

    两人的双腿都情不自禁的微微打颤,呼吸声越发的沉重急促。

    不想听见背后有一个少女脆生生的声音问道:“万老板,到底是怎么回事?那老头是来杀你们俩的么?不用害怕,我来帮你们!”

    万老二一回头,看见农冰衣瞪着一双毫不知畏惧的大眼睛瞧着自己,一副路见不平、想要拔刀相助的样子。他一跺脚道:“小姑娘,怎么还不走,你不想活了么?”

    农冰衣满不在乎道:“我的羊肉泡膜才吃了一半,为什么要走?万老板,你别怕,有我丁大哥在,谁也不敢欺负你们。”

    丁原淡然一笑,喝了口清茶,心中暗道:“这小姑娘倒会差遣人,也不管这对夫妇是什么路数,就想拉着我替人家出头。

    “不过,从万老二急着送走客人,以免伤及无辜来看,他们夫妻心肠颇善。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那灰袍老者,我不妨坐在旁边看个究竟。”

    万老二望了丁原一眼,见他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,全然不为所动,心头一惊,寻思道:“我刚才差点看走了眼,这青年分明是深藏不露,已到返璞归真之境。

    “但他终究年纪太轻,又如何是他的对手?何况,我与他们无亲无故,萍水相逢,这青年岂会因我而得罪旁人?”

    他叹了口气道:“随你们便吧。”转回头去,注视着街道。

    八名洒花少女行到铺子门口,分列两旁。

    那对女伶也在门外停住。

    灰袍老者抬步走到万老二夫妇近前,却是一言不发,细细眯起的双眼,像两根锐利的针芒,紧紧盯在万老二的脸上。

    万老二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,低下头不敢接触灰袍老者的眼神,轻声道:“师父!”

    农冰衣一愣,才明白灰袍老者居然是万老二的师父,可看上去却好像生死仇家一般。

    她大惑不解,刚想开口,丁原轻轻碰碰她道:“别出声,听听再说。”

    灰袍老者久久之后低哼一声,冷冷道:“万如海,亏你有脸还认我这个师父。”

    万老二颤声道:“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,弟子没有一刻敢忘记师父的恩德。”

    灰袍老者嘿嘿冷笑道:“那你为何因为一个女人,就叛离师门,背弃老夫?难道为师对你数十年的栽培之情,还及不上她的三言两语么?”

    万老二急忙道:“师父,弟子当日偕着悦妹出走忘情宫,也是迫于无奈。她虽然出身正道,可我们两人也是真心相爱,求师父成全!”

    丁原恍然大悟,心道:“我当是谁有这么大的排场,敢情是忘情宫的楚老魔。哼,当年他门下的耿无行卑鄙无耻,险些要了玉儿的性命,其徒如此,其师可知。瞧他们师徒的对话,活脱又是一出棒打鸳鸯。”

    他不由得想起那日越秀山上,姬别天等人逼迫雪儿下嫁屈箭南的往事,倒颇与眼前的万老二夫妇有同病相怜之处。

    丁原心中不免生出爱屋及乌之情,却想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发展。

    楚望天走入店铺,八名少女已在一张凳子上铺下一条雪白的丝帕,楚望天大剌剌坐下,八名少女递上雪白的毛巾,又不知又从哪里捧出一个通体透明、晶莹如水、薄如蝉翼的青瓷茶杯来。

    只见那茶杯,观之如透轻云望明月,隔淡雾看青山,一望而知绝非凡品。

    楚望天用毛巾轻轻沾沾脸、擦擦手,悠然自得的呷口香茶。

    那十名黑衣汉子守在了门外,虎视眈眈盯着万老二夫妇。

    楚望天把玩着青瓷杯,漠然道:“成全你们是不可能的,不然忘情宫还有何威仪可言?但你若想活命,倒也不难。老夫念在多年师徒情分上,可以为你网开一面。”

    万老二又惊又喜,问道:“那师父是否也原谅了悦妹?”

    楚望天嘿嘿冷笑一声道:“作梦!万如海,老夫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考虑,只要你亲手杀了这个女人,老夫便不计前嫌,将你重新收归门下。不然,你们夫妇便同去阴曹地府做一对亡命鸳鸯吧!”

    万老二大吃一惊,扑通跪地叫道:“师父,求您放过悦妹吧!当年逃离忘情宫,全是弟子的主意,与她毫无关系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道:“怎么无关?若不是为了这个女人,你现在还好端端的在老夫门下修炼,说不定异日能成为天陆魔道顶尖的人。可就为了她,你居然愚蠢到舍弃一切,害得老夫对你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!”

    那妇人跪倒在万老二的对面,凄然道:“二哥,你杀了我吧!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,小妹心中已十分满足了。”

    万老二猛地摇头道:“不,不,悦妹,这怎么成?”

    他膝盖点地爬到楚望天跟前,仰头哀求道:“师父,您若真的生气弟子不成材,那弟子甘愿受死。只求您饶过悦妹一命!”

    楚望天一脚踹开万老二,低喝道:“来人,点香!”

    猛的听到旁边有人一拍桌子,叫道:“楚老魔,你也太不像话了,哪有做师父的活生生要拆散门下弟子姻缘,还要杀人的道理?本姑娘看不顺眼,定要抱这不平!”

    楚望天看也不看她半眼,冷然道:“小姑娘,这儿没你的事。”

    要不是顾忌到农冰衣身旁的丁原,他连这话也不会说,立时出手结果这多嘴多舌、没点礼貌的女娃儿。

    农冰衣还想再拍桌子,那妇人急忙劝道:“小妹妹,多谢你的好意,别再争了!愚夫妇叛离忘情宫,对不住楚宫主,任何惩戒也是该当的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小嘴一噘,对妇人的逆来顺受甚为不满,耳中却听丁原传音入秘道:“冰儿,再等一等,一切有丁大哥在,绝不会让楚老魔嚣张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句话,农冰衣就像吃了颗定心丸,狠狠瞪了眼楚望天便重新坐下。

    在她心目中,丁原是仅次于爷爷的天陆绝顶高手,任楚望天如何了得,也挡不住丁大哥仙剑一挥。

    檀香在微风中很快已燃去半截。

    楚望天轻轻往青瓷杯中吹了吹,道:“万如海,你想好了么?是一个人死,还是要两个一起死?”

    万如海望向妻子,满眼都是诀别的深情,悄悄用传音入秘叮嘱道:“悦妹,待会儿我会扑向师父,只望能阻他片刻,你赶紧夺路逃走,永远也不要回头!”

    妇人珠泪盈眶,连连摇头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只是不肯答应。

    万如海急道:“没时间了,只要你能活着,保住腹中的孩子,我死也可瞑目!”

    眼看一柱香就要烧到尽头,妇人心下一横,最后深深望了眼万如海,凄然微笑道:“二哥,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吧!”举掌拍向头顶。

    万如海心神俱裂,声嘶力竭的吼道:“悦妹,不要——”飞身扑了过去,可怎么也晚了半拍。

    不料斜刺里掠出一道乌光,正击中妇人的手腕,那劲道拿捏极准,不轻不重将她的手掌带到一边,却连一点肌肤也没伤着。

    “啪”的一响,乌光坠地,竟是一根筷子。

    店铺内外的目光齐齐向农冰衣那桌望去,小姑娘手里的筷子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根,满脸诧异的叫道:“喂,不是我!”

    万如海一把抱住劫后余生的妻子,双手箍得紧紧再也不肯放开,埋怨道:“悦妹,你何苦如此?难道今后我一个人还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吗?”

    妇人摇头不语,“哇”的一声,伏在丈夫宽厚的肩头上痛哭出声。

    楚望天看向丁原,沉声道:“阁下到底还是忍不住出手了。”

    丁原淡淡道:“看见这么一对有情有义的夫妻死在自己面前,总不是件愉快的事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微微点头,道:“你可知老夫是谁?”

    丁原毫不在意的一笑,回答道:“忘情宫,楚老魔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又点点头道:“既然晓得是老夫,你还敢出手坏我的事?”

    丁原道:“刚才冰儿姑娘说过了,看不顺眼,这事我们管定了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寒声道:“阁下与他们两人沾亲带故,还是另有关系?”

    丁原答道:“非亲非故,素不相识,毫无关系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哈哈笑道:“好,好得很!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!”

    农冰衣扮了个鬼脸,讥讽道:“楚老魔,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呢!连丁大哥都不认识,还敢跑出忘情宫到处的耀武扬威?”

    楚望天一怔,还没来得及回答,门口那十名黑衣汉子齐声爆喝道:“小姑娘,你有眼无珠,懂得什么?我家宫主修为天下第一,古往今来从无抗手,区区一个丁原给他老人家提鞋也都不配!”

    又有声音道:“宫主,您老人家乃万金至尊,何必理会这等跳梁小丑!待弟子出手替您解决了这两个狂妄无知的小辈,也好教世人见识见识忘情宫的神功绝学!”

    农冰衣伸出食指,刮着红扑扑的脸蛋,叫道:“呸,呸,呸!大吹法螺,不知羞耻!”

    这十男一女未等丁原、楚望天开打,倒先开骂战起来,你来我往,舌灿莲花,好不热闹。

    农冰衣孤军奋战,竟然不落下风,一个人说得比十个大男人还多还快,越讲越带劲,最后索性叉着小腰爬到了桌子上。

    楚望天眉头一皱,低喝道:“统统给老夫住口!”

    这声音就如同炸雷一般在众人耳际响起,震得农冰衣心摇神驰,差点从桌子上栽下来。幸好丁原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她,才没出洋相。

    农冰衣大为不满,跳下桌子双手叉腰,冲着楚望天道:“楚老魔,你吼什么吼!要比谁的嗓门大么,本姑娘也不输于你——”

    她最后一个“你”字叫得声嘶力竭,差点没背过气去,可论威势,实在比楚望天的一喝差远了。

    丁原微微一笑,拍拍农冰衣的后背,输入一道真气,道:“冰儿,别胡闹了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大口喘着气道:“谁胡闹了,我就见不惯这些人的嚣张模样!”

    楚望天手捻颌下修剪得整洁平滑的白髯,怡然自得的端起青瓷杯,品了口香茗,缓缓道:“原来是丁原,老夫失敬了!”

    丁原一抱拳道:“楚宫主,丁某不知万兄夫妇究竟身犯哪条大罪,竟要劳动阁下千里追杀,不死不罢休?”

    楚望天嘿嘿道:“丁原,方才你不是已将前因后果听得清清楚楚了么?”

    丁原不动声色,回答道:“正因为丁某听了二人所说,才更加不明白,楚宫主为何非欲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快?”

    楚望天放下青瓷杯,眯成缝的双眼望着丁原道:“看来,丁小哥是明知故问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回敬道:“明知故问又怎么样,反正有我们在,就不许你乱杀人!”

    她扶起那妇人,道:“万大哥,万大嫂,你们不要害怕,看丁大哥怎么收拾这不近人情的老糊涂虫!”

    楚望天恍如未闻,低头看着青瓷杯中漂浮树立的茶叶喃喃道:“世道变了,老夫这多年未曾出山,竟连个黄毛丫头、幼齿小儿也敢骑到忘情宫头上,一捋虎须了。”

    万如海追随楚望天数十年,对师父的脾气了解得一清二楚,知他对丁原二人杀机已动,急忙横身挡在农冰衣身前道:“师父,不关这两位少年的事,有什么责罚弟子甘愿一力承担!”

    原来他隐居此地年深日久,一心一意只与妻子相守,过那平淡快乐的生活,对天陆正魔两道间渐渐疏远,全然不晓得丁原的名头已经不在魔道十大顶尖高手之下,否则也不会让楚望天踌躇半天也未出手。

    丁原虽然和农冰衣一样看不惯楚望天的做派,可毕竟身负要事,也无意于和这成名百年的老魔头纠缠不清,于是道:“楚宫主,还望你能高抬贵手,放过万兄夫妇,丁某感激不尽!”

    楚望天本可借着丁原的求情顺坡下驴,面子上勉强也能过去,更何况就算现在放过万如海夫妇,料他们总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。

    奈何身后一班黑衣汉子自认天下仙法宫主第一,除去宫主便是老子第二,浑不把丁原的话当回事,纷纷喝斥道:“臭小子,你算什么东西?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,你说饶便饶,却教宫主他老人家的颜面何存?”

    楚望天一凛,心道:“这话说得也不错,老夫隐居多年,为的便是在此次蓬莱仙会上独占鳌头,名倾天下。倘若一出宫,就因着这小子一句话而放过叛宫之徒,那些不知内情的人,多半会以为我年老力衰,不复昔日之威,竟至怕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!”
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哈哈一笑,站起身形。

    万如海拉着妻子的手,恳求的叫道:“师父!”

    楚望天哼了声,右手一扬一收,先前丁原用来解救妇人的筷子飞落入他掌心。

    他缓缓走到丁原桌前,面对面坐下,手里捏着细长的筷子,徐徐道:“丁原,可愿陪老夫玩上一局?”

    丁原转头向农冰衣道:“冰儿,借你的筷子给丁大哥一用。”

    右手两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,农冰衣放在桌上的另一只筷子“啪”的弹起,不偏不倚落到丁原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。

    那些在门口自诩老子天下为尊的黑衣汉子,被丁原露的这一手吓了一跳,但很快就纷纷故作不屑道:“雕虫小技,也敢在宫主面前显摆!”

    农冰衣不服不忿道:“好啊,既然说丁大哥的这一手是雕虫小技,你们谁也来照着样子做一遍,让本姑娘瞧瞧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不理她与手下的舌战,指尖的筷子笔直竖立,道:“丁原,请了!”

    丁原手腕一抬,筷子遥遥指向楚望天右手虎口,凝滞不动,沉声道:“请!”

    农冰衣这才明白,丁原与楚望天是要以筷代剑,较量修为高低,不由暗自高兴有好戏可看啦。

    楚望天手捏竹筷,丹田内修炼了三甲子的浑厚真气汩汩注入,心神凝定,双目如刀紧紧注视着丁原的右手。

    尽管对面的这个年轻人岁数不到他的一个零头,但此人大闹云林禅寺,破幽明诛杀鬼若寒,盛名传遍天陆,不由他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。

    他小指几乎不可察觉的朝上稍稍翘起,虚指向丁原右腕脉门,引而不发,试探着对方的反应。

    丁原却是无名指朝里一蜷,犹如一条盘踞苍莽的蛟龙,封住楚望天小指的所有变化,其中奥妙,却仅止局内两人心头明了。

    楚望天低声赞道:“好!”

    竹筷顶端“嗡”的一颤,晃动出层层飞影,久久不绝。

    丁原右手微微一侧,依旧以静制动,蓄势不出,似乎存心要和楚望天先比试一场彼此的耐心。

    片刻之间,两人的右手总共十根指头眼花撩乱的不断变幻,或进或退,或收或立,尽是投石问路的虚招,谁也不肯抢先强攻,短兵相接。

    从表面看来,这不过是两人以一对竹筷过招较量,纵然落败,最多也只是筷断手伤,颜面难堪而已。

    但农冰衣等人又哪里晓得,丁原与楚望天此际在彼此强大实力的刺激之下,已然双双进入空明忘我之境,两根筷子何异于仙剑神器,金石能熔,生铁可断。

    两人的心神、目光、气势、功力乃至火候智慧,早在丁原捏起那根竹筷时,已经全方位的激撞跌宕。

    气机纠缠对峙之下,端的可称牵一发而动全身,凶险之处甚至远胜寻常两人持刀血拼。

    农冰衣起初还饶有兴致,难得那么老实的待在一旁,准备欣赏心目中神通广大的丁大哥是如何大展神功,教训这个不近人情的楚老魔的,可看两人手指竹筷动来变去,却迟迟没有真格的交锋。

    她倒比丁原先着急起来,催促道:“楚老魔,你到底打不打?光会在那儿比划来比划去,又不是让丁大哥陪你玩小孩过家家!”

    楚望天充耳不闻,他全身真气鼓荡,外表却瞧不出丝毫端倪,一如平常那般仙风道骨,飘逸从容。

    惟有那双半睁半开的眼睛里,两簇深邃幽然的蓝光却越来越浓,越来越亮,仿佛真能射出光来刺穿丁原的右手。

    万如海可说是在场众人里,除去丁原、楚望天之外修为最高的一个,他拉着妻子的手静静退在角落,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着桌面,瞧着丁、楚二人出招、拆招,虚晃、实探,无一不是信手拈来,妙到巅毫,竟情不自禁的如醉如痴,忘却了自己尚身处险境,生死未判,只用心揣摩两人的招式奥妙。

    饶是他的眼光,也只能看个半懂不懂,心底越发的钦佩起丁原来。

    忽而想到,要是师父手中的竹筷换作惯用的“睥睨”神剑,而对面坐着的是自己,那么他又能挡上几招?

    弹指之间,万如海冒出一身冷汗,握着妻子的大手,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。

    原来他满打满算,殚精竭虑,再忽略与师父的功力差异,仅以招式变化而论,只怕最多也仅止在十招以内而已。

    农冰衣见楚望天不睬自己,当然不会傻傻的以为是楚望天涵养功夫到家,已到骂不还口的境界,或者忌惮她是农百草的孙女,对她忍让三分。

    这小姑娘立刻醒悟到,这老魔头全副的心思都已用在与丁大哥的对决之上,断断不能分神来理会自己。

    她眼珠一转,计上心来,又叫道:“楚老魔,你号称魔道十大高手之一,又是天陆前辈高人,和丁大哥过招,说什么也该先让后辈一招半式才对,否则传扬出去,可大失您老人家的身分呀!”

    她这句话听起来,就好像是全为楚望天着想似的,令门口的黑衣汉子也不知该如何辩驳。总不能说,宫主他老人家不是前辈高人吧?可一旦承认下来,似乎不让招又说不过去。十人面面相觑,无言以对。

    农冰衣压根不指望楚望天果真能发扬前辈风范,礼让丁原。

    何况,两人已打得眼花撩乱,难解难分,谁肯甘心停下来再从头打过?如此胡闹,恐怕丁原也不肯答应。

    只是,如果能扰乱楚望天的心神,令其生出破绽,丁原就有更多机会把楚老魔打得落花流水。

    一时间,她就像只欢快的百灵鸟,妙语如珠,说个不休。

    一会儿将楚望天捧为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的当世泰斗;一会儿又骂他是灭绝人性,只喜听小人吹嘘拍马的老混蛋。令楚望天时而喜,时而怒,好不头疼。

    但他依旧是木无表情,眼睛更是无时无刻不盯在丁原指尖的竹筷上,心中暗自定下计议,待解决丁原后,第一要紧的事便是拔了这丫头片子的舌头。

    丁原见状也是又好气,又好笑,觉得这小姑娘颇有几分自己少年时的古灵精怪,甚或犹有过之。

    他不齿藉机占得便宜,劝阻道:“冰儿,不要纷扰楚宫主心神,只管相信你丁大哥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他刚一开口,楚望天手中的竹筷挟着一缕尖锐啸音出手,筷头幻出七道光影飞点丁原脉门、五指与虎口,竟是要趁对方说话分心之际,突袭猛攻。

    丁原好像早有预料,一字字入耳清晰和缓,继续劝阻农冰衣,一面双指一转,竹筷虚画出一个圆圈,将楚望天的攻势尽数囊获其内,迫其正面交锋。

    楚望天手腕一振,七道光影合成一束,石破天惊刺入圆心,锋芒直指丁原虎口。

    丁原蜷缩的中指飞速昂首一弹,发出道无形罡风,“叮”的击中竹筷,令楚望天手指一麻,偏离了方向。

    他不等对方变招,转守为攻,竹筷斜刺挑出,一气呵成,点向楚望天拇指。

    楚望天竹筷用老,已不及回防。他捏筷的双指内收,小指朝外一勾,缠向丁原的竹筷。丁原筷身后撤,与楚望天横扫回来的竹筷“啪”的一交,各自弹回。

    直到这个时候,丁原才说完最后一个“了”字。

    假如不是亲眼目睹,任谁也不能相信,这当中他已与楚望天针锋相对、寸土不让的激斗了数招。

    农冰衣叫道:“好啊,楚老魔,你趁人不备,出手偷袭,算什么前辈高人?十足是个低人、矮人、矬人!”

    久久不得还嘴的那些黑衣人总算逮到了机会,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赶紧道:“高手相争,无所不用其极!何况宫主他老人家不过是想考教一下那小子的戒备之心,哪能算是偷袭?”

    楚望天无功而返,心里已生出一丝焦躁,听手下又在胡说八道,忍不住低喝道:“闭嘴!”手中竹筷大开大阖,居高临下劈向丁原手背。

    丁原竹筷往上一顶,将翠霞剑派的“中流砥柱”化入其中,以逸待劳,巍然不动。

    楚望天的筷身就仿佛主动要一头撞上对方的锋芒,好在他变招极快,半途之中竹筷横移,化刚猛无俦的劈杀之式为阴柔多变的飞挑,疾刺丁原虎口。

    两人互有攻守,激战越酣,于方寸之地里竹筷飞舞翻腾,极尽各种不可思议的招式变化,丝毫不逊色于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对决。

    一双普通的竹筷,在两人手中你来我往,越斗越快,到最后变成两团蒙蒙光影,乌芒冲霄,“嗤嗤”鸣响不绝于耳,已全看不清楚招式动作,更无从判断究竟谁占着便宜,谁屈居了下风。

    转眼拼过二十个照面,丁原体内的真气被全面激发,欢腾流转,鼓啸盈荡,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。

    但他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,生恐时间一久牵动毒伤,立意要尽速拿下此局。

    眼见楚望天的竹筷刚柔并济,泼水不进,他心中也不由生出敬佩之意,暗道:“这老魔的修为名不虚传,十大高手之誉的确实至名归。在招法变幻上,恐怕连鬼先生也要略逊一筹。

    “幸亏我这一年来没有丝毫懈怠,苦修不辍,否则今日未必能挡得住他狂风暴雨般的攻杀。”

    话是这么说,却同时激起了丁原好胜之心。

    他心知如此中规中矩的缠斗下去,再有百十招也分不出胜负,若想速战速决,惟有兵行险招,出其不意。

    他一个虚晃,迫退楚望天的三式连发,旋即食指弹出,将竹筷射向半空。

    楚望天一怔,目光不由自主的被竹筷吸引过去。

    丁原哈哈一笑,五根指头点按弹屈,将曾山二十二字拳中的“山”字诀挥洒得淋漓尽致,更能因地制宜,另出新式,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压向楚望天,将其整只右手全部笼罩在重重指影之下。

    楚望天也当真了得,面对突变临危不乱,竹筷“唰”的横扫,“啪啪”两声击退丁原食指与中指的连环夹击。

    可那边丁原的拇指凌空虚按,宛如崩山裂石的浩荡罡风陡然轰到,却是一式“一”字诀。

    楚望天小指、无名指双双弹射出一缕劲风,“啵”的撞击在那股浩然罡风上,右臂一麻,手背被余劲刮得生疼。

    他白眉一挑,心中诧异道:“这小子好深厚的功力,老夫这三甲子的修为竟也不能占到上风!”

    丁原也同样吃了一惊,他这手已运上八成的功力,希望能震散楚望天的守势,令小指暗藏的杀招能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入中宫,一举奏凯。没想到自己还是把楚望天想的太简单了,对方虽然吃了点小亏,却只用两根手指就化解了自己的攻势,事到如今只能改弦易辙,小指风驰电掣般刺出,转点楚望天右腕脉门。

    楚望天一招不慎,空有竹筷在手却施展不得,无法发挥优势。好在他见机极快,一直隐忍未发的中指飞速抬头,顶上前去。

    丁原心如镜台,早将对手的后招变化洞察若明,小指在空中骤然停滞,令楚望天中指打到了空处。

    这一下节奏的变化让楚望天措手不及,醒悟到大势不妙时,一根指头已经完全暴露在丁原的火力底下。

    丁原一声清啸,小指破云射日,正点在楚望天中指的第二道指节上。

    楚望天闷哼一声,手上传来一股锥心刺痛。他深吸一口气,迫出丁原攻入体内的指力,竹筷孤注一掷,劈向丁原手背经脉。

    丁原见好就收,先一步撤手疾退。

    楚望天焉肯善罢甘休,竹筷转劈为刺,嗡嗡清鸣,朝着丁原掌心戳来。

    丁原双指一扬,稳稳接住落下的竹筷,倒转筷头,以厚重的尾部迎头痛击。

    “啪”的一响,两根竹筷首尾相联,不差毫厘的顶成一线。

    丁原从竹筷顶端狂涌而出的真气,如同迎面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,被楚望天的“忘情真罡”硬生生挡住。

    可两人谁也不愿先撤手退让,各自催动功力,僵持不下。

    楚望天已领教了丁原招式变化的厉害,更是想仰仗着三甲子的精深修为力压丁原,扳回颜面。故此,出手更加的不遗余力,惊涛骇浪般的真气源源不绝迫向丁原,立意要这小子筷断人伤。

    农冰衣看着两根竹筷在空中纹丝不动的凝滞住,心里一沉道:“哎哟,不好!楚老魔欺负丁大哥年轻,想用功力硬吃!”

    她家学渊源,自然明白比之招式拼斗,眼前情形又凶险上万分。两人俱都全力出手硬撼,只凭各自的真实修为,再无丝毫的取巧余地。一旦哪方先告不支,或疏忽大意,被对方的真气攻入体内,后果是不堪设想。

    农冰衣急得一跺脚,不懂丁原为何舍长就短要与楚老魔比拼功力,万一激发了体内火毒,可如何是好?

    但她急切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,只好屏息凝神望着空中僵持的竹筷,心下暗暗祈祷老天保佑,教丁大哥能旗开得胜。

    万如海夫妇一惊,此战意义对他们而言非同寻常,胜则生,败则死。

    在内心里,万如海自然期盼丁原能赢,可两人一较上功力,就什么也不好说了。

    他耳畔听见妻子沉重急促的呼吸声,显然心里也和自己一样的紧张之极,轻声安慰道:“悦妹,不用担心,看这位小哥神态从容,身形沉稳,一定不会轻易落败的。”

    妇人稍稍宽心,却才察觉丈夫的手心里,尽是涔涔冷汗。

    楚望天久攻不下,头顶开始冒起淡淡的一蓬蓝色水气,一波一波的忘情真罡越攻越猛,双目里宛如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,继而连雪白光洁的须发也逐渐转成了靛蓝,手里黑黝黝的竹筷更是闪烁流动起一抹蓝光。

    万如海悄悄吸了口冷气,惊道:“不好,师父的”忘情八法“已然修炼到了最高境界,这位丁小哥终究年轻,可能要吃大亏!”

    果然,丁原手中的竹筷渐渐朝上弓起,一点一点的被楚望天磅礴澎湃的忘情真罡挤压,渐露不支之相。

    这一点莫说万如海,随便谁也能瞧出来。

    那些黑衣汉子见楚望天占据了上风,立时欢声雷动,鼓噪喝采。

    农冰衣紧张的透不过气来,也没心思再去和那些汉子斗嘴。她目光瞟向门外,只盼有哪路神仙就此经过,能助丁大哥退敌。

    谁知,从镇子东首,还当真来了一队和尚。领先的两个老僧手持禅杖神色肃穆,后面八名中年僧侣身着黄色僧袍,一个个虎步龙行,气势不凡,不知比门口的黑衣汉子高明出了多少。

    她先是一怔道:“咦,这不是云林禅寺的和尚么,打头的好像是无观和无痛两位大师,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

    忽然醒悟到其中原因,她立刻面色大变,寻思道:“哎哟,糟糕,莫非他们就是丁大哥说的追兵?眼下丁大哥跟楚老魔正打到紧要的时候,想躲都来不及,这可怎么办?”

    丁原恍如未觉,他早臻入空明之境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,悄然运起化功神诀,消融楚望天破入自己体内的忘情真罡,缓缓将对方引入了陷阱。

    有道是欲取先与,丁原有意示弱,呈露败象,令楚望天生出骄纵轻敌之心,消耗其忘情真罡。暗地里丁原却在一步步凝聚“大日都天翠微真气”,引而不发,以待对方再而衰,三而竭。

    楚望天却只当丁原不堪支撑,却让农冰衣等人白白担心了一场。

    却说无观、无痛两人率着八名门下弟子走到店铺门口,却被黑衣汉子伸手拦住道:“站住,你们这些秃驴没见我家宫主正在里面大展神威,教训鼠辈么?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脸上古井无波,低喝道:“施主请让步!”双手合十大步闯了进去,那些汉子的手臂撞在无痛大师的袍袖上,莫名其妙的一个踉跄,东倒西歪的闪到了一旁,眼睁睁瞧着这群和尚走入铺子里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看清铺内情形,禁不住低低“咦”了声,与无观大师齐齐停住身形,站在一旁观望。

    他们自恃身分,自不愿在这个时候出手捉拿丁原,静待桌旁的两人分出胜负。

    就见丁原手中的竹筷越弯越高,直弓起一寸多,无观大师暗道:“这年轻人居然能在楚望天的面前强撑这么久,也算殊为不易了。没想到楚老魔居然也在这里,稍后我们擒拿丁原,莫要横生枝节才好。”

    他尚未想定,丁原蓦然一声长笑,竹筷如蛟龙怒张,“啪”的绷弹伸直,积蓄多时的“大日都天翠微真气”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,好似决堤洪涛汹涌席卷,一举反攻进楚望天手中的竹筷。

    楚望天手腕一震,对面一股浩浩汤汤的洪流已冲破了自己的防线,势如破竹,一泻千里的涌到,借着竹筷反弹振直之力,更是不可一世。他马上明白自己又中了丁原以逸待劳的诡计,却为时已晚。

    “嗤嗤”声不断,两股当世无伦的真气全力相抗,店铺内突地罡风四起,吹得桌椅摇晃,杯盏颤动。

    农冰衣等人不由自主退到了墙角,苦苦运力抵御。

    “喀喇”一声,两人身前的木桌第一个承受不住如此庞大的力量,四分五裂地塌了下去。

    丁原与楚望天巍然不动,双手好像生根一般悬在空中,彼此清楚这已是一见分晓的最后关口。

    忽然楚望天低哼一声,竹筷一抖率先脱离,直刺丁原心口。

    丁原左掌劈落,右手中的竹筷凌空掠向对方咽喉。

    楚望天左拳轰出,击偏丁原的竹筷,可自己右手的攻招也同样被对方化解。

    两人坐在椅子里兔起鹘落又斗了数招,手中竹筷几乎同时“啵”的迸裂,化成一蓬齑粉随风飘散。

    丁原趁势起身道:“承让了,楚宫主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胸口的郁闷越加明显,一口鲜血被自己压在咽喉久久盘桓。

    他自知是输了丁原半筹,虽然对方全凭取巧,可要是再打下去,恐怕伤势只会加重。眼看蓬莱仙会将至,在这个时候受上内伤,着实不值。

    更何况,丁原已经收手,自己倘若不依不饶,众目睽睽之下也有失身分,因此他心念飞转,哈哈一笑跟着起身道:“果然是后生可畏。丁原,你我后会有期!”

    他瞥了眼云林禅寺的僧众,心里纳闷,不晓得这些人到底是何来意。但彼此正魔殊途,那些和尚就算不助丁原,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。

    要在平日,这些人就这么闯进来看自己与别人较量修为,自己说不定会出手教训这些秃驴一番,可现在却要尽速寻个僻静地方疗伤。

    万如海夫妇惊喜交集,虽然楚望天没有明说宽恕了他们,但这种情势之下,恐怕暂时也不会再难为他们了,夫妇二人又有了脱身的机会。在二人心中,对丁原这位救命恩人感激之至,更是对他年纪轻轻却卓越不凡的修为钦佩不已。

    楚望天轻抖袍袖,向云林禅寺众僧问道:“诸位大师,莫非是为老夫而来?”

    无观大师摇头道:“贫僧此来非关楚宫主之事,实为寻访丁小施主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一怔,捻髯道:“既然这样,老夫便不打扰了。”

    他已看出,云林众僧瞧着丁原的眼神里,人人暗藏愤慨,只怕说“寻访”二字不过是表面客气。等自己一离开,两厢爆发血斗也不一定。

    无观大师躬身合十道:“楚宫主请了。”

    楚望天大袖一拂,洒然而去。只是来时鼓乐喧天,走时却偃旗息鼓,手下一众鸦雀无声,那些人倒也乖巧,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嘴多舌,自触霉头。

    万如海再次跪倒,深深叩首道:“师父,弟子祝您老人家一路顺风!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猛一拄手中禅杖,喝道:“丁原,你还不束手就擒,更待何时?”

    “哗啦”一声,丁原与楚望天刚才坐过的两张椅子齐齐碎裂倾倒,只留下八根寸许长的腿柱扎入青石地面,兀自耸立。

    农冰衣叫道:“无痛大师,你们为什么要抓丁大哥?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一愣,不知道这女娃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。瞧着农冰衣有些面熟,又实在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。

    他疑惑道:“阿弥陀佛,请问这位女施主贵姓芳名,如何晓得贫僧的法号?”

    农冰衣道:“无痛大师,您不认识冰儿了?三年前我还曾随爷爷到贵寺拜访过呢!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顿时想起,恍然道:“原来是农医仙的孙女冰儿姑娘,恕贫僧眼拙,刚才居然没有认出来。”

    想三年前农冰衣不过是个十一、二岁的小女孩儿,所谓女大十八变,更何况是自女童变成了一个少女,也难怪无痛大师等人没能立即认出。

    无观大师疑道:“冰儿姑娘,你怎么会和丁原在一起?”

    原来他们早得着线报,言道丁原与一个少女昨夜入宿此镇,可万万没曾想这少女居然是农百草的孙女,而且看样子与丁原颇为熟稔,这可有点棘手。

    无观大师当然不会怕了农冰衣,但其祖父农百草乃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一,况且有医仙之美誉,与各派交情均是深厚。

    试想哪家耆宿未曾受过伤病,甚至云林禅寺的数位高僧也曾得农百草妙手回春。假如因这事开罪了医仙,众人从面子上也说不过去。

    农冰衣答道:“我昨日在云林后山采药,碰巧遇着丁大哥受伤,便救了他到这镇上。本想今天一早就领着丁大哥去找我爷爷,谁知就在这铺子里碰见了楚老魔。

    “对了,大师,您还没告诉冰儿,为什么要抓丁大哥呢!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沉声道:“冰儿姑娘,你还有所不知。昨日正是这个小贼,在敝寺后山不思洞中,暗下毒手,杀害了一愚师叔。

    “无涯方丈已颁下法旨,邀集天陆各派同道布下天罗地网,围捕丁原,好为一愚师叔讨回公道!”

    农冰衣大吃一惊,她虽然已经知道,云林禅寺在找丁原的麻烦,可着实没有料到丁原这个祸事竟然闯得这么大。

    七十余年来,天陆正道统一出动,上天入地,围捕追杀一人,确属绝无仅有。再往上追溯,据农冰衣所知,也仅有苏真一个先例而已。

    但她旋即摇头道:“不,丁大哥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。无痛大师,冰儿觉得,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!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道:“冰儿姑娘,你不要被丁原的假仁假义所骗。他杀害一愚师叔之事,人证物证俱在,不容抵赖,决计错不了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望向丁原,似是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。

    丁原似是安抚的冲她一笑,面对云林众僧淡淡道:“你们既然认定是丁某所为,我说什么也不管用。不过,要想抓住丁某,怕也没那么容易。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怒道:“丁原,你还执迷不悟?此刻天陆正道数百高手正从四方云集,你即便有通天本事,也是插翅难飞。”

    他这话虽有夸张,但七大剑派联手围捕,却是事实。

    须知一愚大师尽管隐退多年,但他毕竟位列云林四大神僧中,而丁原偏巧又是翠霞派的弃徒,无疑将天陆正道两大支柱全部卷了进去。

    丁原不以为然道:“那也不见得,当年贵寺又可曾奈何苏大叔?”

    无观大师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丁原,你还是随贫僧返还云林,听候发落吧。”

    丁原傲然一笑,道:“丁某问心无愧,为何要跟你们走?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等若除了动武再无他途可循,铺子里立时剑拔弩张,气氛凝重。八名云林禅寺的二代弟子各据一方,只等无痛、无观一声令下即刻动手拿人。

    农冰衣忽然大叫道:“丁大哥,告诉冰儿,一愚大师不是你杀害的!”

    以丁原脾气,素来不喜欢解释啰嗦,但面对农冰衣充满期冀与纯真的眼眸,他竟是不忍拒绝,低低一叹道:“丁大哥没有骗你,杀害一愚大师的凶手确实另有其人,我也正在找他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眼睛一亮,道:“丁大哥,我相信你。你是少年英雄,一定不是坏人,冰儿陪你一起上云林,向无涯大师解释清楚。

    “再不行,我就求爷爷出面,你绝不会有事的。”

    丁原哑然失笑道:“冰儿,你太天真了。倘若你丁大哥所说的话,这些和尚肯相信,又何至于要上天入地,七派齐出追杀我?

    “真要上了云林,恐怕连丁某说话的机会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他这话倒不是随口说说,想那一恸大师如何能轻易放过自己?得此机会能除去他这枚眼中钉,这老和尚何乐而不为?何况他们手上捏了所谓的人证、物证。

    无观大师摇头道:“丁原,你对敝寺成见太深,才会有这种想法。假如当真非你所为,敝寺也绝不会颠倒黑白,冤屈无辜。”

    丁原漠然道:“假如云林禅寺真如大师口中所说这般高风亮节,明辨是非,老道士也就不会死了。当日诸位大师,又可曾给过阿牛和我师父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?不必说了,想留下丁某,凭本事说话吧!”

    农冰衣道:“丁大哥,冰儿来帮你!”

    丁原心头一动,思忖道:“这小女孩儿与我相识不过短短半天,倒也热心,我却更不能拖累了她。”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问道:“冰儿,你真想帮丁大哥的忙?”

    农冰衣认真点头道:“丁大哥,我答应要带你去找爷爷,冰儿说出的话一定算数。”

    丁原道:“可是丁大哥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,想托付给你,不知你肯不肯答应?”

    农冰衣精神一振,心里又是得意又是紧张,兴奋道:“丁大哥,是什么事情,冰儿一定给你办成。”

    丁原转身道:“万二哥,铺子里可有纸墨,借小弟一用。”

    万如海连忙道:“有,我这就去拿。”

    他转身走进里屋。

    无观、无痛二人不明白丁原想干什么,但料他在光天化日众僧包围之下也耍不出什么花样,当下也不阻止,随这几人忙活。

    万如海取来纸笔,放在桌上,悄悄以传音入秘的功夫道:“丁小哥,你尽速从里屋朝后面突围出去,在下替你挡住这些和尚,谅他们也不会拿我怎样。”

    丁原同样以传音入秘道:“多谢万二哥好意,不过这些个云林禅寺的和尚,丁某还不曾放在眼里。”

    他背过身去,挡住无观大师等人的视线,提笔飞书,片刻写就数行短信,待笔墨稍干便折叠起来,交到农冰衣手上道:“冰儿,稍后无论丁大哥能否杀出重围,无观大师他们一代高僧,定不会为难于你。

    “事后,你就将这封书信替我送上翠霞山紫竹轩,交给盛年师兄,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缓缓道:“丁原,你不必拿话挤兑贫僧与无观师兄。莫说农姑娘与此事无关,就是看在农百草农医仙的面上,敝寺也绝不会难为于她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接过信函,怔怔问道:“丁大哥,书信里都写的是什么,很重要么?”

    丁原颔首道:“自然很重要,不然我也不会把它拜托给你了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珍而重之的将信函贴身收好,道:“你放心,丁大哥,冰儿一定把书信送到。只是你身上的毒伤——”

    丁原淡然一笑,悄悄一摆手,柔声道:“冰儿,不必担心丁大哥。只要你能把书信交到盛师兄手上,便算帮我了了最大的心愿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想想又问道:“丁大哥,我送完信后,又该到哪里去找你?”这话刚说出口,心里就好不懊悔,想起丁原身中火毒命在旦夕,今日一别,只恐永无再见之日了。

    丁原瞧着这小姑娘说着话似乎眼圈都红了,心下感动,轻轻拍拍农冰衣的肩膀道:“山高水长,只要你丁大哥不死,咱们总有重逢一日。”

    他不等农冰衣再多说什么,口中一声清啸,跃向门外,朗声道:“诸位大师,你我争斗不关店主的事,外面请!”

    八名黄衣僧人如影随形,跃到街上,依旧是将丁原围在中间。

    无观与无痛大师并肩走出店门。

    农冰衣也追了出来,叫道:“丁大哥,小心啊!”

    无观大师道:“丁原,你修为超凡,贫僧等人若论单打独斗,都不是你对手。为报一愚师叔的大仇,我等只有联手围攻,多有得罪了!”

    丁原哈哈笑道:“好说,好说,丁某求之不得。不然诸位一个个的上来,这仗还不打到太阳下山去了?咱们一战而决,最是干脆!”

    无观大师见丁原当街傲立,意气飞扬,不由心生佩服,动了爱惜之念,徐徐说道:“丁原,去年幽明山庄一战,包括敝寺在内的数十位七大剑派高手宿老,都蒙你援手才免遭鬼先生暗算。此恩此德,敝寺也同样谨记在心。

    “你若肯随我们回去,贫僧愿一力担保丁施主,绝不至令你蒙冤受屈。”

    丁原暗道这老和尚确有几分高僧风范,可惜他并不晓得,纵然云林禅寺不杀我,我也活不过多久了,又岂能将光阴虚掷在与那些和尚斗嘴争辩之上?况且,大丈夫顶天立地,焉得受人所制,卑躬屈膝?

    当下丁原一摇头道:“大师好意丁某心领了,可惜在下仍不能随大师回返云林。丁某已下定决心,要全力追索出杀害一愚大师的真凶,还自己一个清白,更还一愚大师一个公道!云林之行,还是留待此案水落石出之后吧。”

    无观大师低叹道:“丁原,倘若凶手确实另有其人,你为何不愿返回云林,将当日所见据实禀报方丈师兄?以我云林禅寺乃至七大剑派之力,难道不比你孤身一人,万里追索来得更好?”

    丁原苦笑道:“不是我信不过大师,而是此凶修为甚至远超丁某,连我自己也未曾与之谋面,线索更是渺茫。只是确信昨晚在不思洞中,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来去无踪,杀害了一愚大师。

    “我如今能说的,也只有这些。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冷冷道:“师兄,他分明是在诡辩,咱们何必再与他啰嗦?”

    丁原眉宇一扬,冷笑道:“若非无观大师垂询,丁某连半字废话也不会多说。大和尚,你既认定丁某是真凶,何不出手来抓?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嘿道:“贫僧正有此意!”手中禅杖呼的挥起,力压千钧卷裹一阵激流罡风,朝着丁原头顶轰落。

    他知此子厉害,所以上手就是一式“龙虎杖法”中最为凌厉威猛的“虎啸长空”,但听禅杖带起的呜呜嘶鸣,当真有几分猛虎啸月之势。

    丁原侧身左闪,右手一掌虚按化去杖风,左拳迸出直捣无痛大师胸膛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竟是不理丁原的攻招,禅杖横扫,转为一式“天龙梳尾”击向丁原虎腰,摆明是吃准拳短杖长,先发制人。

    丁原只一招间,已经试出无痛大师的修为了得,但比起无痴的“疯魔杖法”,似乎气势变化上仍逊一筹。他有意要先声夺人,杀一杀无痛大师的气焰,全身真气舒驰奔放,凝立原地巍然不动。

    农冰衣一声惊呼道:“丁大哥,快躲啊!”

    丁原于激战之中兀自有余暇向她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眼见碗口粗的禅杖扫到腰际,丁原身躯一收一弹,居然不可思议的贴上了杖身,运用“穿花绕柳身法”中的“飞絮”一式,轻而易举卸去禅杖上威猛无伦的力道,宛如软绵绵浑不着力的一叶柳絮,飘然粘上了杖身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一凛,双手运劲一振,想将丁原甩出。孰知对方身轻似燕,这一甩全没落到实处,反把自己胸口堵的一窒。

    丁原修长的身躯化作一缕清风,绕着禅杖盘旋飞转,欺到无痛大师近前,右拳一记“曾”字诀轻点对手咽喉,迫其弃杖招架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虎吼一声,双手朝上抛起禅杖,一拳轰向丁原面门。

    丁原左肘轻描淡写,一点杖身,禅杖化作一束光影反打无痛大师头顶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急忙化拳为爪,接住禅杖,却被当头迫来的沛然气劲压得胸口发闷,朝后##退出三步。

    无观大师见状低声吟道:“丁施主,贫僧冒犯了!”

    他手中禅杖犹如犀牛望月,惊鸿一闪刺向丁原,气势上虽不及无痛大师那般石破天惊,但凌厉变化犹有过之。

    丁原见杖锋杀到,舍了无痛大师,右掌拍出“啪”的借着反挫之力翩然高飞,直如龙行九霄,潇洒飘逸至极。

    外圈八名黄衣僧人见丁原就要突围而去,齐声呼喝,八把明晃晃的佛门戒刀组成一团光圈,由下而上将丁原牢牢锁在当中。

    丁原长身一旋,食指连弹,“叮叮”一串金石脆鸣,八名黄衣僧人翻飞飘落,各自虎口酸麻不已,被对手一招之间攻势尽消。

    可那边无痛大师已缓过气来,飞身追至,禅杖“啪啪”晃出数道光影缠向丁原双腿。

    丁原左脚凌空一点,身形继续拔高,右脚足尖以辟魔腿法踢向无痛大师眉心。无观大师横身赶到,挥动袍袖“砰”的接下丁原飞腿。

    十名云林禅寺的高手衣袂飘飘,杖影刀光跌宕起伏,仿佛走马灯一般围绕着丁原游走缠斗,翻翻滚滚拆解了三十余招,依旧奈何对手不得。

    无痛等人越斗越是心惊,迄今为止众僧已经竭尽全力不留余手,可丁原连雪原仙剑犹纳于鞘中未曾亮出。

    这么打下去,纵是倾尽十人之力,也未必能将对方留下来。

    若非顾忌到镇上屋宇平民,他自可祭出佛门仙宝又或发动绝杀之计,但现在束手束脚,惟有依靠招式上的变化比拼。

    其实丁原也不好过,无痛大师与无观大师二人的杖法套路一刚一柔,相得益彰,再加上外圈的八名云林弟子呼应游动,宛如在他周围筑起了一堵铜墙铁壁,脱身不得。

    他同样也是不愿伤及无辜,尽弃手上的诸般法宝不用,但仅凭赤手空拳,似乎有些托大了。

    一念至此,丁原扬声长啸,反手拔出雪原仙剑,顿时气势大涨,转守为攻。

    无观大师高声道:“大伙儿紧守门户,且莫贪功冒进,乱了阵脚!”

    但丁原仙剑既出,其势已成,绮丽光华有如长江大河,奔腾万里,睥睨纵横间令云林众僧渐渐吃紧,相形见绌。

    好在云林禅寺的功法韧劲十足,悠长绵绵,一时还不至于分崩离析,仍能勉力支撑,将丁原困在当中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心知照这势头发展下去,迟早众人必为丁原所制,当下低吼道:“丁原,再吃贫僧三杖!”鼓勇而进,禅杖化作重重光影,如山如海,气象万千,立时压制住雪原仙剑的朦朦紫光。

    原来他情急之下,不惜耗损真元,倾出十二层的修为,施展出“龙虎杖法”中威力绝伦的压箱底三招,宁可力求与丁原拼得两败俱伤,也不能轻松放他突围。

    丁原自然无心跟他拼命,见对方拼出真火,恃强猛攻,他不惧反喜,故意撤身退让,诱其步步深入,脱离了无观大师的掩护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拼得兴起,早浑不在意这些,口中呼喝连连,双目怒视丁原,一心要将他劈落于杖下。

    他见丁原闪身退却,气势更盛,接着又是一式“龙盘天柱”攻出。四面八方杖影如炽,好似一条条蛟龙飞腾盘旋,排山倒海般缠向丁原。

    丁原仙剑飞舞,幻出蓬蓬光华,如千盏星灯点在杖影上,“叮叮”连声以虚击实,如同庖丁解牛化解开“龙盘天柱”,脚下退而不乱,脱出杖影之外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大喝一声,须眉齐张,再向前逼近三尺,高举禅杖神威凛凛,好似一尊伏虎罗汉,当头又是一杖,却是“龙虎杖法”的最后一招“百龙俯首”。

    这一式看似变化简单,全无花巧,但杖风所到之处已封死丁原所有闪展腾挪的空间,端的力拔山河,不可一世,便是百条神龙亦惟有杖下伏诛一路可走。

    农冰衣失声惊呼,双手蒙住眼睛不敢看下去,耳中却听见“铿”的一响,无痛大师闷哼而退。

    她一阵惊诧,赶忙又睁开双目,就看到雪原仙剑与禅杖一记硬撼,生生将无痛大师劈退数步!

    众僧见状勃然变色,谁不知无痛大师这招“百龙俯首”直有万钧之力,势不可挡?不料丁原竟然敢直撄其锋,以攻对攻,硬是挫退了无痛。

    只有无痛大师自己心知肚明,丁原这手看似以卵击石,甚是凶险,其实早就看准了他杖势鼎盛、后继乏力的当口。

    所谓水满则溢,月圆转缺,丁原一再示弱,却是与对付楚望天时所用之计有异曲同工之妙,玩的就是以逸待劳,蓄势一击。

    直等无痛大师最后一杖轰落,再无余手后劲,丁原才以精准猛烈的一剑劈在他最难受的地方。其中道理说来简单,却深蕴天道奥妙,电光石火里全存乎于一心。

    丁原哈哈一笑,高声道:“大师,也请吃我三剑!”

    说时迟,那是快,他话音刚起,雪原仙剑鼓啸镝鸣,接连三剑气吞山河,一式比一式刚猛强劲,有若天瀑横流滔滔不绝,却又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被丁原诱出阵列,此刻身旁空无一人,胸口气血翻涌难以自制,只得咬牙横杖招架。

    “铿、铿、铿”三响,他偌大的身躯颤抖摇晃,不住后退,恰如风中残烛,苦苦支撑,勉力接了下来。“哇”的一口热血喷薄飞溅,已然气势尽消,风雨飘摇。

    这等逆变仅在眨眼之间,方才还是无痛大师大展神威,力压丁原,顷刻却败走麦城,吐血飞退,令无观大师等人亦是欲救不及。

    眼看丁原手中仙剑又将劈落,无观大师这才飞身赶到,横杖拦截。

    那八名黄衣僧人也莫不大惊失色,惟恐无痛大师有失,急忙一拥而上,将他团团护卫在中央,合围之势转眼土崩瓦解。

    丁原一笑,仙剑点在无观大师禅杖之上,借力翻飞,朗声道:“诸位,丁某恕不奉陪了!”

    身如黄鹤掠过街道旁的一座屋宇,消失在房脊后不见。

    无痛大师强压下逆流真气,面如惨金,狠狠一挥禅杖道:“追!”

    冷不防眼前炸开一蓬白茫茫的烟雾,一缕淡淡兰草幽香钻入鼻孔,顿时一阵头晕目眩,差点从半空摔落下来。

    他急忙屏息驱毒,目光扫视四周人群,低喝道:“什么人,胆敢暗施毒粉,算计贫僧?”

    农冰衣满脸无辜,双手朝外一摊,眸子里闪动着狡黠得意,咕哝道:“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,爷爷给我的”有气无力散“就自己跑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无痛大师,您没事吧?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一提真气,十成功力已消去八成,急忙落到农冰衣面前道:“农姑娘,这玩笑可万万开不得,快将解药交与贫僧。”

    农冰衣心道,你当我是傻瓜么,等你恢复了力气,还不是要去抓丁大哥?

    她像做错事的孩子,低头委委屈屈道:“对不起,大师,冰儿把解药忘在家里啦!”

    无痛大师气得一跺脚,又不好搜一个姑娘家的身,只得道:“你当这样就能帮丁原逃脱么?敝寺的上百高手早已将此镇合围,不论他上天入地,也插翅难飞!”

    丁原飞檐走壁,弹指出了镇子,这才落到实地上。

    他感觉到身后的无痛大师等人并未追来,不由微微诧异。

    此刻镇外官道上南来北往的行人渐渐增多,丁原也不愿在众目睽睽底下祭起御剑术,便大步朝西南而行,离开了官道。

    走出三里多,已无人烟,丁原若有所感,抬头眺望前方的一座小山丘。

    一名身材矮胖的白眉老僧手持银杵,面容肃穆,正向他合十一礼道:“阿弥陀佛,丁施主,贫僧无空在此恭候多时了!”

    丁原扫过伫立在无空大师身后的十五名黄袍棍僧,淡然而笑道:“怎么,无空大师是想在此处拦下丁某?”

    无空大师沉声道:“丁施主豪勇过人,竟能凭一己之力突出无痛、无观两位师弟的联手围攻,贫僧佩服得很。

    “但你空负一身通天修为,却不思造福天陆,反频造杀劫,暗害敝寺一愚师叔,实在令人嗟叹。”

    丁原缓步走上山丘,道:“无空大师,丁某没有时间再与你做口舌之争。还是那句老话,想抓丁某,凭本事来吧!”

    无空大师缓缓颔首,眼中射出一抹精光,双手横杵抱揽胸前,低喝道:“结阵!”

    黄衣飘动,棍影翻飞,十五名棍僧“哗”的在无空大师两侧散开,布成一座圆形大阵,将丁原围困在了正中。

    丁原嘿道:“无空大师,你以为凭着人多势众,就能将丁某留在此地么?”

    无空大师神色不动,答道:“丁施主,此乃敝寺镇门之宝大日如来阵。上回施主孤身闯上云林,未曾得以一见,今日还请施主不吝赐教!”

    丁原一怔,环顾身周的十五名棍僧,若再加上正面对自己的无空大师,此阵共是十六人组成。

    或许因为阵势尚未发动,众僧凝立原地收棍柱地,看不出什么奇巧之处,似乎与普通的合围圆阵并没有什么两样。

    但他心中不敢大意,明白云林禅寺垂名千年,源远流长,名动天陆的大日如来阵必定有过人之处。

    上回自己一个疏忽陷入罗汉金身大阵中,险些万劫不复,多蒙一愚大师出手相救才险险脱身,这回可不能重蹈覆辙,大意失荆州。

    他心念一催,背后雪原仙剑镝鸣弹起。

    丁原反手一握仙剑,丁字步站住门户,一股剑气直迫无空大师,道:“大师客气了,云林绝学丁某也仰慕得很。久闻贵寺大日如来阵变化莫测,有神鬼难敌之功,今日丁某有幸自当领教。”

    无空大师一愣,没想到丁原居然会对云林禅寺的绝学由衷夸赞,却不晓得对方感怀一愚大师枉死奸人之手,这才对云林众僧客气了不少。

    他忽地心头一警,感应到对面迫来的凌厉剑气,如同出鞘宝刀锋芒毕露,令人遍体生寒。

    这时他如果后退一步,扩展阵势,自能减轻丁原剑气压迫,但这么一来,不仅己方的气势上被丁原压制住,更令丁原试探出了自己修为的深浅,有了应对的策略。

    故此,这一小步对于无空大师而言,是万万退不得的,心中却也惊异于丁原才智过人,更起了争雄之念。

    他双手合十在胸前竖起,大袖鼓荡如一对充满气的皮囊,猎猎轻响,脚下纹丝不动道:“丁施主过奖,实因施主修为过人,贫僧才只好出此下策,请出敝寺的大日如来阵,只求能留下施主。”

    他听丁原说得谦虚,好像与前次见面换了个人似的,对他的敌视与厌恶不知不觉也淡了许多,说话也变得婉转起来。

    丁原见无空大师在自己七成功力的剑气压迫下寸步不让,神态从容,也微觉惊讶。虽然仍没有查探出对方修为的深浅,但已绝对在无痛、无观之上,只怕是云林禅寺无字辈高僧中的顶尖人物。再加上身旁十五位黄袍棍僧,这座大日如来阵着实不容易破解。

    而事实上,早在他拔出雪原仙剑的一瞬间,其实已经对无空大师出了手,对方的反应却让丁原莫测高低。

    他有意再试上一试,于是又暗自加了一成功力,催动剑气如长虹贯日,势不可挡地涌向无空大师,定要对方生出不敌之念,朝后退让重组阵势。

    无空大师果然神情渐渐凝重,袍袖颤抖更疾,双掌徐徐回收退到了胸前。

    他低喝道:“封!”

    阵形骤然变化,身侧两名黄袍棍僧不退反进,各朝前踏出半步,手中法棍虚指丁原,与无空大师组成一个倒立的“品”字。

    这两名棍僧立时承接过丁原近半的剑气,使得无空大师身上压力一松,恢复常态。

    其他十三名棍僧脚下游动,转眼形成八内八外的两层重叠圆阵,对丁原的包围圈反而进一步的收紧了。

    丁原心道:“这大日如来阵果然有些名堂,并非一味的仰仗人多。阵法转化游动间,轻而易举就将我发出的剑气分散到三个人身上承受,更将阵形朝里收紧了一圈。

    “而方才众僧游动脚步之际,犹如行云流水,不露丝毫破绽,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,不知苦苦操练过多少回。”

    大日如来阵一紧,丁原开始感受到阵中迫来的无形压力,就像一圈绳索不动声色的向自己身上箍来,缠上一圈又是一圈。

    尽管这只是基于丁原灵台的一种奇异感觉,但他明白,假如自己再不作出应变,很快地将会深陷泥沼,被大阵的气势所吞没。

    他回想起当年辟星神君决战天一阁海天剑阵的情形,虽然这老魔最终兵败身殒,但其苦心研究数十年的破阵之道仍不容小觑,如今自己大可借鉴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丁原步履轻移,宛如闲庭信步,朝左前方小小的迈出一步。

    果然迎面迫来的气势更盛,似乎是想把他压制回原位,一波波无形的惊涛骇浪澎湃跌宕,此起彼伏的向丁原身躯涌来。

    丁原暗暗一喜,逆流跋涉,再往左前方跨出了一大步。

    前方的阻力越加的庞大,好似有一座山岳直压过来,丁原表面从容悠闲,体内真气充盈游动,布满周身,如擎天玉柱傲然屹立,毫无惧色。

    当他跨出第三步时,阵势终于动了。

    十六名云林僧众心有灵犀,也不需要谁人喝令指挥,齐齐随着丁原向同一方向游走,表面上看,又迅速恢复了起先情形。

    丁原有感于心,蓦然清啸振野,身形在阵中疾步游弋,自西向东不停盘旋游走,绕起了圈子。

    他步履越来越快,圈子也越绕越大,很快就化作一道褚色光影,风驰电掣,与云林众僧逆向而动,全不见了人影。

    无空大师暗惊道:“以前只当他修为了得,却不料原来对奇门遁甲之术也是精通。”

    他哪里知道,丁原的这一手完全是参照了辟星神君破解海天剑阵的招式,乍一施展,还真将无空大师与云林众僧给唬住。

    但倘若大日如来阵的应对变化仅止于此,又岂能成为云林禅寺的镇门之宝,威震天陆,令群魔谈虎色变不敢轻尝?

    眼看丁原就要与云林众僧短兵相接,白刃对杀,无空大师口中一声低吟,群僧已知其意,同时启动。

    两圈人墙首尾相连,接成一线,飞速游动朝四周扩散,顷刻形成一条盘龙,飞舞旋转好似表演的杂耍一般,顺着丁原游弋的方向一圈圈往外舒展,却始终不与他正面交兵。

    丁原再次长啸,拔身冲天,挟着雪原仙剑的绚丽华光直腾云霄。大日如来阵如影随形,亦步亦趋,宛如蛟龙夺珠,紧紧追上。

    丁原见众僧如附骨之蛆,紧缠不休,一时兴起,心道:“好,我就看看到底谁的身法更快,大日如来阵能追我到几时?”

    他脚下生风,施展开穿花绕柳中的“风逝”一诀,当真身如奔雷,傲啸九霄。忽而平步青云,一飞冲天;忽而飞星疾坠,回旋丘上,一通御风飞驰直让人眼花撩乱,目不暇接。

    云林众僧的功力身法毕竟都逊色丁原一筹,起初借助阵法的不停变幻尚能紧紧尾随,不落下风。但时间一长,几名修为稍差的黄袍棍僧已逐渐不支,身形步法出现迟滞,继而导致整个阵形有了松动嫌隙。

    无空大师看破丁原用意,当机立断凝住身形,高声喝道:“锁!”

    众僧闻风而动,盘龙阵形一散,却从四面八方组成一座铁桶大阵,将丁原困在空中。

    这些僧人经过一阵的风驰电掣,面部潮红气息稍促,但举手投足之间依旧干净俐落,毫无拖泥带水,显然根基十分扎实深厚。

    丁原也停下身来,飘然悬浮在大阵中心,心里不觉暗笑道:“辟星神君如果地下有知,我居然偷师了他的破阵之法,用来对付云林禅寺的大日如来阵,多半会死不瞑目的。

    “但仅仅这么几手小小的变化花招,却能令云林禅寺的僧人疲于奔命,不得不改弦易辙,重新列阵,不难想像当年这老魔为破阵不知煞费多少苦心。”

    他哈哈一笑问道:“无空大师,大伙儿都跑得累了吧,是不是要休息片刻?”

    无空大师横抱银杵,道:“丁施主想来对敝寺阵法颇有研究,贫僧佩服,但施主若想兵不血刃的突出此阵,未免就太小觑了大日如来阵!”

    双方交战至今,各显神通,却尚未真个硬撼过一招,但在心智、气势、身法、话锋之上的交手,已堪精采纷呈,让人拍案叫绝。

    须知破阵一道,不在逞匹夫之勇猛打猛冲,除非实力胜过对方太多,否则只能自取其辱,适得其反。相反在阵法变化,心态把握等诸多无形之处,才真正是决胜的关键。

    正因为丁原能领悟此理,才能令无空大师由衷发出赞叹。

    丁原一面审视阵形,一面调息答道:“丁某对奇门遁甲所知有限,仅止皮毛而已。大师这么说,丁某愧不敢当。不过,事到如今,在下说什么也要试上一试,绝不能俯首就擒,低头认输!”

    说着话,他袖底光华一展,翻天印倏忽狂飙,绽开层层光澜,巍巍壮观,直朝左首三名僧众轰落。

    骤然间风云变色,战端再开,却已是真刀真枪的一场恶战序幕拉来。

    三名黄袍棍僧齐齐低颂佛号,朝后退出三尺,左右六名棍僧法棍挥舞,幻出六层黄铜光圈,犹如缚龙锁链套向翻天印。

    翻天印隆隆碾过,碎开光圈,那三僧的法棍朝天点到,“铿”的硬生生迸开翻天印。

    整座大阵却突然转动起来,将刚刚出现的一丝缝隙重新堵上,依旧是严丝合缝,风雨不透。

    丁原一收翻天印,目光紧锁那三名黄袍棍僧,身躯一纵于流光飞影里,先一步候到对方落足之处,雪原仙剑左右开弓,虚晃牵制两侧棍僧,左拳一凝势同山岳,雄浑无比的一记“一”字诀,直轰中间一僧的胸膛。

    却见左右六僧飞快收拢过来,闪身到当中一僧的背后排成两列,右掌抵住前一人的背心,佛门真气源源不绝输入了进去。

    那僧人等若合起七人之力,声势大振,竟毫不畏惧丁原一拳之威,呼喝一声挥棍劈下,“铿”的一响与丁原拳头结结实实的一撞,激起漫天罡风。

    七名棍僧身躯一震,借势散开,心头俱是惊讶莫明。

    原来丁原这一拳透过法棍,将一道凌厉磅礴的真气破入众僧体内,直压得他们气血翻腾,难以自持。若是仅有正中一名黄袍棍僧直面以对,结局不问可知。

    丁原却是暗叫一声可惜,翻身侧闪,让过身后三僧的掩袭。但他甫一移动位置,其他僧众也随之游走,寸步不离。

    双方棍剑飞腾,弹指就激战了三十余回合。

    大日如来阵号称佛门五大法阵之一,与灵空庵的“南无佛境”并驾齐驱,实非虚名所致。阵势一旦发动,变化之多,奥妙无穷,除了局内之人亲身感受,旁人委实难以用言语描述。

    上一刻阵形好似天女散花陡然盛绽,趋避开丁原仙剑无俦锋芒;下一刻却立即转守为攻,似水银泄地,浩荡千里奔涌而来。

    阵中刚柔并济,虚实交加,收放自如,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佛门的宽和恢弘,教人叹为观止。

    但丁原身经百战,一身修为享誉天陆又岂是幸致?身法展动,剑寒云霄,如一条游鱼穿梭游弋在大日如来阵中,丝毫不落下风。

    照这样打下去,再过十招百招,鹿死谁手,仍难预料。

    然而丁原却不欲久战,一方面顾忌体内毒伤随时可能复发,另一方面连日苦战纵是铁打金刚也难以支撑。况且云林禅寺的后援不知何时会到,一旦数百僧众形成合围,自己真的有通天本事,也难逃重围。

    他心念催动,丹田真元气贯日月,左手食指凌空虚弹,一橙一紫两束剑芒喷薄而出,顿时光华大涨,遮天蔽日。

    无空大师心头一凛,加紧步法挪移,高声喝道:“大伙儿小心,这是翠霞的伏魔六剑!”

    这些僧人都曾参与去年的云梦一战,亲眼目睹丁原以六道神剑大显身手,破去一执大师的降魔珠。而今设身处地,方知一执大师当日力抗六剑,竭尽所能,是何等的不易!

    但见另外四剑络绎祭起,六束绚烂夺目的各色剑光有若长虹横天,气象万千,在丁原心念驾驭下挥洒自如,睥睨纵横。

    一时群僧措手不及,各自紧守门户,转动大阵,穷于应付,气势上无形被压下了一大截。

    丁原心中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空明化境,就如一愚大师生前指点的那样,见空明性,诸象不生。

    整座大阵无论如何旋转变幻,扰人耳目,都逃不过丁原通明仙心,总能制敌机先,以六道神剑凌空飞击,不使其缓过这口气来。

    不到半盏茶的工夫,群僧呼吸渐渐急促,左支右绌,连带着阵形也开始显出松散。

    无空大师情知不好,鼓荡真气高喝道:“降魔除妖,我佛慈悲!”

    群僧听他这声狮子吼喝在心头,精神不由一振,大日如来阵蓦然内收,步步为营,互成犄角向丁原压迫上来。

    丁原明白无空大师见势不妙,已准备破釜沉舟,要发动大日如来阵最后石破天惊的一击,好挽回劣势。

    他将计就计,徐徐收拢六道神剑,凭雪原仙剑守住中宫,静待对方亮出底牌。

    包围圈越收越小,将丁原闪展的余地最后仅限制在数丈方圆内。放眼瞧去,棍影如山,重重叠叠,掀起一股股狂飙激荡,好不惊人。

    无空大师面色庄严静穆,见时机已到,扬声颂道:“万法归原,我佛如来!”

    “轰”的一声雷鸣,十六道棍杵光影一齐迸发,形成一个圆球形状的金色光罩,其内山崩海啸般的罡风激扬,幕天席地从四面八方压向丁原。

    丁原哈哈『一笑,六剑齐收汇聚成一道白色炫目华光,直冲九天。

    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,他早打定主意凭借六道神剑放手一搏,只攻一点,从而突破全局。

    群僧轰然唱喏,一声“阿弥陀佛”,上方棍影舒展起伏,恰似滔天巨浪当头压下,迎面撞向六道神剑。

    其他各方的僧众再变阵法,从丁原侧翼与身后掩袭上来,欲令其首尾难顾,应接不暇。

    丁原丹田中的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”骤然升腾,白茫茫的银色光晕流转全身,低低镝鸣。丁原仙剑左右飞纵,震开两侧攻势,却对背后的掩袭置之不理。

    他深吸一口气,丹田真元流动凝铸,在背部借助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”铸成一层铜墙铁壁,莫有能开。

    “轰——”的两声几乎同时爆响,直传出数十里远,让周遭百姓无不翘首相望,以为晴空打雷,必有天怒。

    上方的大日如来阵被六道神剑一举冲散,四名棍僧口喷鲜血飞跌而出,手中法棍也不知被激飞到了何处。

    但丁原背心也挨了三记重击,虽有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”护体,也禁不住闷哼一声,嘴角溢血。

    他身剑合一,从漫天飞舞的棍影中夺路杀出,周围奼紫嫣红的流光兀自飞溅激鸣不已,腾起滚滚云烟雾岚。

    而丁原就如同一羽破云射日的雄健苍鹰,展翅高飞,直朝高空电射而去,将云林众僧远远的甩在了脚下。

    无空大师提杵仰头,见丁原与雪原仙剑一溜飞光驰翔霄宇,自己已是追之不及,情不自禁的扼腕一叹。

    他正打算吩咐收兵,救治受伤的弟子,却猛然察觉丁原远去的身形,不知为何轻轻颤动了几下。

    这点细微的变化落在别人眼里,或许不算什么,却逃不过无空大师的双目。他低低咦了声,凝神继续观望,心中生出一丝希望与疑惑。

    果然丁原身形的摇晃越来越明显,在空中蹒跚迤逦,跌跌撞撞,犹如醉汉迷离,摇摇欲坠,随时都会重重的摔落下来。

    这情形连一众黄袍棍僧也看得清清楚楚,其中一名弟子叫道:“他受伤了,咱们快追上去!”

    无空大师心中奇怪,适才他分明看见丁原以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”之力化解了背后的攻击,以他的修为,照理绝不该生出这等反应,否则也不可能兵行险招硬挨上一击,仗剑突围。

    可丁原为何突然变成眼前的样子,任他百多年的学识阅历,一时也说不上来,白眉不由一蹙。

    他见身旁一众弟子个个兴奋莫名,跃跃欲试,于是说道:“也好,我们赶上去看看,却要提防他又再使诈,有意作出受伤模样,好教旁人生出懈怠之意。”

    可丁原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的伤重难支,就在他聚起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”,接下背后重击的同时,体内蕴藏的火毒也因受到连日血行加速的刺激,再次发作。

    更要命的是,这回除了如火如荼的火毒之外,更添加上了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气,一并冒升出来,存心要凑个热闹。

    这股寒流自然是拜农冰衣的高明医术所赐,放在平时对丁原本也不算什么,可现在他已着实不堪在自己的伤情上,再加诸一草一羽。

    一冷一热两股截然不同的毒气宛如氾滥决堤的洪涛,在他五脏六腑中翻江倒海,肆虐横行。丁原只觉得整个身躯都快炸裂了一般,眼前金星乱冒,天昏地暗,额头的冷汗热汗涔涔滴落,背心更早已湿透。

    他的神志渐渐麻木,只凭借一缕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”的力量苦苦守护住心脉,人昏昏沉沉的在风淡云轻的空中载浮载沉,随波逐流,若不是雪原仙剑深通灵性,发出一团光晕托住了主人身躯,他此刻早已从千丈高空摔落,坠得粉身碎骨。

    迷迷糊糊里,隐约看见一众僧人围了上来,个个脸上露出惊异神情,似乎也不明白丁原怎么会变成这样。

    四名黄袍棍僧小心翼翼的欺到近前,探出双手抓向丁原四肢。

    丁原目中怒光一闪,低哼一声,身躯奋力挣扎弹起,惊得那四名僧人不由自主的朝后退出数丈。

    但随之一股腥甜热血不可抑制的从嗓子眼里喷出,最后的意识里,丁原苦笑嘲道:“想不到,我丁原终究又被人像小鸡一般捉住。”

    见手下弟子终于擒住丁原,无空大师大松一口气,吩咐道:“发出信号,已经捉到丁原了。”

    他心里不存半点得意之情,端详着丁原昏迷的面庞,实在大惑不解。

    而那四名僧人此刻已说不出话来,拿住丁原的双臂或如坠冰窟,或似熔岩灼烧,苦不堪言,只能拼命运起佛门真力抵抗。

    一眨眼,丁原已在云林禅寺中被幽禁数日。

    这些天,火毒又发作过两次,每回的强度也都在增加,直令丁原吐血昏厥方才作罢。可蹊跷的是,五日大限已过,他居然还活着。

    依照九真师太的说法,此时的丁原,怎么也该毒火焚身,形销神散了才对。

    然而尽管火毒来得越发猛烈,但丁原还是一次次的苏醒过来,仿佛像他这样的人,就连掌管幽冥鬼界的阎王爷收下也嫌麻烦。

    他被囚禁在一座圆形的石室中,透过四壁的窗户,每日都能感受到晨昏变化,日月迭替。

    石室顶部高达十余丈,构成高耸的穹顶,好似一个锥形的塔尖。

    里面很是宽敞,五、六丈方圆里桌椅、床柜一应俱全,甚至还挂着十多幅以佛门经书故事为题材的书画。

    只是,这座石室里,不见有门供人出入。

    在石室中央凸起一圈离地三寸高的圆形平台,上面镂刻着密密麻麻的佛门梵文,却是一扇法阵入口。

    每次云林禅寺的僧人为丁原送来清水素斋,都是通过这座法阵。看上去,倒与丁原故居里暗藏的那道密室入口颇为类似。

    但丁原不用试也晓得,这座用来囚禁自己的佛门法阵,与娘亲当年为珍藏天殇琴所设下的阵势,威力不可同日而语,着实有云泥之别。

    就算这样,云林禅寺也对他放心不下,以云林九大绝技之一的截经手封了丁原奇经八脉,使他空有一身绝世修为无从施展,更将雪原仙剑也收了去。

    除此之外,众僧对他还算客气,每每病发都会请来无怨大师为他诊治。

    虽然这老和尚医术高超,在云林禅寺中无出其右,但遇上丁原体内的绝症,也只能频频摇头。

    见着丁原毒发时痛苦万状,他仿佛也感同身受,好不难过,毕竟自己一条性命在幽明山庄里,全靠着眼前的年轻人才捡了回来。

    假如不是丁原犯下了弥天大罪,杀害了一愚大师,无怨大师早就要挺身请命,为丁原求情。可惜,今朝即使是无涯方丈有意开脱,也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    一来二去,丁原却和无怨大师交上了朋友,两人闲暇时海阔天空无所不聊。

    说起来,丁原的年纪不及对方一个零头,可无怨大师这么多年少有踏出云林半步,于世事所知反倒不如丁原。

    丁原情知难以脱困,左右无事便将一些奇闻逸事选捡出来说与无怨大师,也好消遣去一些光阴。

    老和尚平日吃斋念佛,只道天地之大不过云林尔尔;宇宙之奇,尽在经文之内,何曾听人说起过那些光怪陆离、不可思议的故事?常常听得不觉时光飞逝,摇头拊掌,惊叹不已。

    但两人之间绝口不提丁原囚禁一事,丁原更不会问云林禅寺打算如何发落自己,整日里悠然自得、谈笑风生,瞧得无怨大师心中暗自痛惜这样的一个年轻人,怎会入魔至深?

    事实上,丁原内心也异常焦灼,也绝对没有就此认命,听凭云林禅寺的宰割。

    只可惜截经手不愧是云林九大绝学之一,丁原数日的探索努力,却迟迟找不到破解的方法,反会一不小心牵动不堪重负的经脉,疼得冷汗直流。

    这日午后,毒伤三度发作,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平静下来。待丁原醒来时,窗外月上梢头,清风徐拂,已过了掌灯时分。

    他见无怨大师还一个人独自守在床前,不由心生一丝感动,心想这老和尚待我果真不错,与那些动辄满口佛门正义、道貌岸然的所谓高僧相比,实在可爱太多。

    丁原朝他微微一笑,道:“大师,你还没走?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同样微笑道:“丁施主未曾苏醒,贫僧又怎能放心离开?

    “说来惭愧,我虽已为施主用尽所能想到的各种办法,来减轻施主毒发时的痛苦,但现在看来效果并不如贫僧预料得那样好。唉,或许只有农医仙才能有此神通手段吧!”

    丁原谢道:“大师已经尽力,更不用自责。事实上,在下对大师连日的照料,甚是感激。可惜,在下也许活不过多久,也无以为报了。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急忙道:“丁施主切不可这么想。你幽居此地,尚有所不知。连日来,天陆正道许多门派都有耆宿上门,为丁施主向方丈师兄求情。

    “而且更有传言说,南荒与漠北的魔门高手也在四处云集,扬言要将丁施主救出云林。这些日子,方丈师兄也为此事着实头疼不已。”

    丁原一怔,南荒群雄自然是因着年旃要前来搭救自己,可漠北一脉自己与之并无深交,又是从何说起?

    他猛然想起在幽明山庄中,漠北枭雄古大先生感恩之语,当时自己全不在意。没想这些人果然是铁血汉子,明知云林禅寺乃藏龙卧虎之地,竟也要为着自己扬戈硬撼,一时心中涌动暖意。

    无怨大师继续道:“说来也不奇怪,当日丁施主在幽明山庄中赴汤蹈火,甘冒奇险,救下了七大剑派那么多高手,众人心中自是感激。

    “而今丁施主被囚,那些人得到消息,哪有不赶来求情的道理?尤其是越秀与燕山两派,竟然是掌门人亲自登门,教方丈师兄也好生为难。”

    丁原眼前浮现起萧浣尘、屈痕、屈箭南等人的身影,淡淡一笑,应道:“哦!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苦笑道:“可惜丁施主所负之罪名,乃是害了本寺的一愚师叔。否则换作其他任何一桩,敝寺定可通融。”

    他叹了口气道:“其实贫僧也相信一愚师叔绝不是丁施主杀害的。想当初施主曾在剑下放过一执师叔,又在幽明山庄救了贫僧。而一愚师叔归隐已久,丁施主何必要去加害于他呢?

    “奈何铁证如山,除非一愚师叔复生,不然——”

    丁原笑道:“不然在下必定难逃一死,贵寺要为一愚大师向在下讨还公道?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连连摇头道:“敝寺尚无此先例,依贫僧想来,最坏也只不过是在敝寺中修身养性,终生参悟佛法而已。”

    丁原哼道:“要真是这样,与死何异?”他心里早打定务求脱困的主意,此刻也不愿与无怨大师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无怨大师低叹一声,沉默片刻说道:“敝寺今日已经决定,三日后于戒律院中举行公审,由方丈师兄亲自主持。届时,各派宿老也将多有列席。【云霄阁<a href=”yunxiaoge” target=”_blank”>yunxiaoge</a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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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听说,翠霞派也会有人前来。”

    丁原问道:“可是盛年盛师兄?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回答道:“这个贫僧就不知道了。丁施主,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,贫僧刚才差点忘记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丁原道:“好消息,在下现在还会有什么好消息么?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道:“今晨贫僧得着消息,农医仙明日就会登临敝寺,为丁施主诊断医治。有他这位天陆第一神医出手,丁施主的毒伤或有转机也未尝可知。”

    丁原笑了笑,问道:“大师,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,周围的设置古怪得很?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回答道:“此处是敝寺的”承天坛“顶层,此坛早在六百年前便已修成,原本是敝寺高僧闭关修行,参悟禅机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因敝寺是佛门净地,从不设牢狱,而丁施主的身分又颇特殊,故此方丈师兄才决定将施主安置在这里,也好避免闲杂人等的滋扰。”

    丁原点点头,两人又聊了些其他话题,见夜色已深,无怨大师才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翌日上午,无怨大师果然引着农百草来到承天坛,为丁原诊治。

    未见农百草之前,丁原想着这位号称天陆正道第一神医的医仙,又是十大高手之一,多半该是道骨仙风、儒雅飘逸的模样。

    可乍见此老时,才明白“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”这句古话诚不我欺。而孙女生得伶俐可爱,更不代表爷爷也会如此。

    他的相貌打扮,活脱就是一个常年在田地里耕作的老农,满身的土气,一身青衣虽然干净,却是皱皱巴巴,仔细一看,黑靴上还沾着几点泥巴。背药箱,手中拄着根五尺多高的细长竹杖。

    惟独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暗蕴精华,却也是黑的少,白的多。唇上的一簇小胡子半是花白,只要一开口,便随着嘴巴上下颤动,颇为滑稽。

    三人略一寒暄,立觉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农百草道:“大师,老朽要为丁原诊治伤势,请你暂且回避如何?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久闻农百草行医有不喜人旁观的习惯,也不以为意,颔首合十道:“贫僧这就告退,却不知该何时再来接农施主离开?”

    农百草道:“一个时辰。如果一个时辰之内老朽尚无把握治愈丁原,那么普天之下也没人能治好他了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得十分自负,但从农百草口中而出,无怨大师也并不觉得狂妄,应道:“好,贫僧便在坛外守候,一个时辰后再上来接施主。”说罢启动法阵,一束金光从地上升起,无怨大师的身影顿时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这出去的方法丁原不知观察了多少回,但始终瞧不出什么蹊跷之处。

    他也想过一旦能恢复修为,从窗口脱身也未尝不可,但转念间就明白即使是那小小的窗户,乃至整座承天坛,必然暗中都设有极为厉害的禁制,否则云林禅寺也不会这么放心把自己一个人放在顶层了。

    农百草待无怨大师离开,道:“丁原,静坐莫动。”

    他鼻子里低低一哼,两条细细的青气竟凝聚如小蛇样蜿蜒而出,钻入丁原鼻孔。而后顺着嗓子眼汩汩而下,迅速在他经脉中游走盘旋,通达周身,痒痒的颇是难受。

    丁原依言静坐,任由农百草施为,问道:“农医仙,冰儿姑娘可好?”

    农百草低哼道:“她好得很,如今正在翠霞山与令师兄盛年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片刻丁原又问道:“农医仙,在下身中的火毒可还有救?”

    农百草一翻两眼,毫不客气的道:“你啰嗦什么,没看老朽正在为你诊断么?”

    丁原被他呛了句,颇是尴尬,看在农冰衣的面上好不容易气平,暗道:“他好坏也是来为我医治的,虽然脾气古怪些,却也绝不是坏人,我何必与他斗气计较?”

    但丁原也不再开口,免得农百草又埋怨自己扰乱了他老人家的思路。

    这一静足足过了一顿饭的工夫,农百草猛地深吸一口气,丁原体内的两道青气倏忽升起,又打从鼻孔冒出回流向农百草。

    农百草瞑目不语,仿佛是在品味那两股从丁原身上回返的青气。这样的诊断方式,令丁原也大有别开生面之感。

    然而农百草的眉头却越来越紧,一对眼睛几乎挤兑到了一块儿,低低的自言自语道:“奇怪——”

    丁原心里疑惑,不晓得这位医仙在奇怪什么,话到嘴边硬是忍住没问。

    又过了许久,农百草第二次低声咦道:“奇怪得很——”

    他见丁原无动于衷,就像要睡着的样子,忍不住来气,哼道:“丁原,你怎么不问问老朽在奇怪什么?”

    丁原见他终于憋不住要主动说话搭理自己,不由心下暗笑,脸上却淡淡的道:“农医仙若愿意告诉在下,在下不问也能晓得;若你老人家不肯说,我又何必多嘴?”

    农百草更火了,手一挥道:“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自己的毒伤么?”

    丁原故意叹口气说道:“依照九真师太的说法,在下这毒伤三、五日内必死无疑。而今我已多活了数日,早就是赚的啦!

    “那仙灵朱果之毒本就是绝症,农医仙也不必费心了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呸了声,道:“放屁!那老尼姑佛法修为堪称当世第一,可论及医术心得,她比老朽还差得远!

    “什么三、五日必死无疑,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?实话告诉你,你不仅三、五天里不会死,三、五十日内也死不了!”

    丁原一怔,问道:“这是什么道理?”

    农百草道:“什么道理,你怎么不去东海问九真那老尼姑?哼,这多亏你曾经被翠霞六仙以”六合回天心法“洗经易髓,体内经脉血管乃至五脏六腑远胜常人为强。仙灵朱果的火毒尽管厉害,可一时半刻还烧不死你小子。”

    丁原惊喜交集,犹如被阎王改判了生死令,想到自己若能再多活三、五十日,只要设法从云林禅寺脱身,便能有充裕的时间去追查真凶,揭穿一恸大师的阴谋诡计,委实算柳暗花明又一村了。

    丁原道:“原来如此,只是不知过了三、五十日,在下还能活多久?”

    农百草道:“这就看你的造化了,也许两个月,也许三个月,但最多不超过百日。”

    丁原松了口气,道:“那也足够了,已比在下预料的好了太多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奇道:“丁原,你仅只有百日性命而已,为何不问问老朽是否有法子救你?”

    丁原道:“农医仙若能救得在下,自然会救。若不能,在下何必多问?”

    农百草沉默半晌,徐徐道:“实不相瞒,眼下老朽也没想出什么医治的办法。但既有数十日的工夫,老朽势必会竭尽所能,救回你的性命。

    “适才老朽所说的第二声”奇怪“,就是指你体内的生机旺盛得出乎老朽预料之外,这对于一个身患绝症之人,至关重要。”

    丁原苦笑道:“在下现在的确还舍不得死,实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等着去做。不知道农医仙第一声”奇怪“指的又是什么?”

    农百草脸上露出怒容,道:“你体内除了火毒,还有一股浓烈的寒气,应是最近十日内所染。

    “想来那人本是好意,希望以阴怯阳,水火调和治愈你的毒伤。殊不知,仙灵朱果的火毒何等厉害,哪是寻常药物克制得住的?”

    他越说越气,情不自禁一拍桌子,道:“这么一来,适得其反,反而加重了病情,也让老朽的诊治难上加难。

    “真不晓得是哪个混蛋自以为是,这般胡乱医治,老朽若能见着他,必先抽上两个耳刮再说。”

    丁原笑道:“恐怕你真知道她是谁,便舍不得下手了。因为这人正是农医仙的孙女,冰儿姑娘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面容一僵,渐渐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,叹口气道:“庸医误人。”

    丁原禁不住莞尔,道:“冰儿也是好意,何况在下本是必死之人,再多这么点伤势也不算什么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颔首道:“难得你看得这么开,老朽这里有一瓶丹药,你每日服上一粒,可疏导气血,减少火毒发作的频率。另外,也能略略减轻一些痛苦。

    “可是,你现在宜静不宜动,最忌讳的就是血行速度加速。不然,随着火毒发作次数的不断增加,你的身体总有吃不消的一天。”

    丁原收了瓷瓶,道:“多谢农医仙,好在我天天待在这里面,想活动身子骨也难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翻翻眼白道:“你是舒服了,可外面早已闹翻了天。近几日云林禅寺不断有魔道中人夜探,幸好还没死人。另外,屈痕、萧浣尘他们也在云林禅寺一住数日,就等着后天的公审。

    “丁原,你小子可真不一般啊,居然让正魔两道顶尖的人物齐齐来为你操心。”

    丁原早从无怨大师处知道这个消息,听农百草说起外面的阵势,于是道:“农医仙,在下还有一事想烦劳于你。

    “请你出去后替在下放出话,就说大伙儿的好意丁某心领,但说情也好,劫狱也罢,丁某一概谢绝。一人做事一人当,丁某的事情,丁某自会设法解决,不劳大伙儿冒险操劳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怔了怔,缓缓点头道:“好小子,够胆。你的话老朽一定给带出去。”

    丁原抱拳笑道:“多谢农医仙了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凝起黑少白多的眼珠子望着丁原,沉声道:“老朽要救你性命,你未曾开口说过一个谢字。老朽只答应传出一句话去,你却要谢老朽。

    “丁原,淡言真人没有白白教导你一场,老朽也没有白来这一回!”

    丁原心头一阵激动,道:“农医仙过奖了,凡事自有天数,丁某生死由命,何必连累朋友?何况,丁某就不信凭着自己的本事,真会受困云林不得出去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道:“丁原,老朽此来之前,曾在翠霞见着曾山。他也同样托老朽给你带一句话,要你好好琢磨领悟。”

    丁原一奇,问道:“曾老头有什么要告诉我的?”

    农百草道:“他说,所谓六道,即指希、微、夷、虚、无、空,翠霞六脉即由此而来。你若能明白这六个字,才算真正将六道神剑参悟。”

    丁原喃喃将六字重复了一遍,虽然乍听之下微觉奇怪,为何曾山在这当口还要自己再参悟六道神剑,但细默之下,突感眼前好像又被打开了一扇虚掩的大门,外面那广阔无垠的天地直教人心驰神往,恨不得立刻就开始静坐思悟。

    又过了一阵,法阵光芒甫起,原来是一个时辰已经到了,无怨大师前来接回农百草。

    他看了看丁原,小声问道:“农施主,丁施主的伤势可还有救?”

    农百草一甩袖子,道:“笑话,老朽出手诊治的病人,还没听说有哪个治不好的。就算今天不行,过几天也必定会有法子。无怨大师,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心里奇怪,刚才农百草还说,倘若自己一个时辰内想不出医治办法,当世便无人再能医得。怎么突然口风就变了?

    他乃有道高僧,自然不好意思直接询问,可脸上不免露出了疑惑。

    丁原笑道:“大师放心,有农医仙在,在下的这点毒伤至少一时半会不碍事。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不明实情,喜道:“这就好,农施主不愧乃天陆第一神医,出手不凡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尴尬的咳嗽道:“大师,老朽嗓子眼渴得冒火,咱们赶紧走吧,贵寺该有清静的地方让老朽喝上口香茶吧?”

    无怨大师道:“是,是,农施主,咱们这就走。”

    他又向丁原告辞道:“丁施主,你好生歇息,贫僧有了空闲就会来看望你。”

    丁原想到要静心参悟曾山所传的六字,于是道:“大师不妨明日再来吧,今天在下也没什么需要了。”

    农百草看了眼丁原,转身走进了法阵。

    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。

    丁原取出一颗农百草送给自己的丹丸和水吞服了,小腹里升起一团暖意在全身蔓延,暖洋洋的甚是舒服。

    他盘膝坐回床上,知道好一阵也不会有人再来打扰,徐徐阖上双目,宁静心神。

    他的经脉已被云林禅寺以截经手封制,浑身真气丝毫动弹不得,就好像到处都加上了重锁一般。

    但参悟曾山所传的六字,只在乎于心,却与真气能否游走无太大关联。

    所谓炼气不如修心,他深知曾山表面看似嘻嘻哈哈,其实内里自有分寸,绝不会平白无故托农百草传来六字真言。

    或许,这就与自己的脱困有着重大的关系也说不准。

    就这样,丁原不知不觉里踏入无我无物,浑然相忘的先天空明之境,脑海中细细思索参悟着“希、微、夷、虚、无、空”六字,一片崭新的天地在眼前慢慢开启。

    窗外的日头由东而到中天,再缓缓朝西面山头沉落,光阴便这么悠然而逝。

    承天坛顶层的密室里,丁原宛如泥塑木雕,静静的盘坐在床头,一任清风从窗口吹入,悄悄拂起他的衣袂。

    不经意里,一轮明月已然爬上枝头,又是一个看似宁静的夜晚来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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