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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传:壹

    第一章夜宿

    打打闹闹间几个时辰过去了,天色昏黄,日将落。离池州仍有一段距离,季瑛提议道:“不妨就在附近找户人家住一宿。”

    “这地方也真偏僻,官道上也不见有几个人。”月池抱怨着。“你走的路对不对啊?”

    “少说几句,留着精神劲儿。”季瑛望着四周,远处寥寥二三户,一片荒芜景象。

    他指着最近的那家,“就到那家歇息吧。”

    月池颔首,跟他闹了一路,现在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等到了那附近,才发现那户人家的房子好像有些年头没整修过了,顶棚上铺的茅草要么缺了少了,要么就已经变了黑色,怎么看怎么觉得简陋。

    季瑛扣门,“我们是赶路的,路过此地,想到府上借宿一晚。”

    开门的是个文质彬彬的青年,“二位请进。”

    外观上这房子已是那么破败了,里面更是如此。盛夏时节,宅子里能感到一阵阴凉。

    “呦,里面可比外面凉快多了。”季瑛说道。

    青年笑道:“我家地处偏僻,这里自是比不得城里的宅子。”

    “余姓季名瑛,请问您尊姓大名?”季瑛格外郑重说。月池以为他行路不便透露姓名,于是不觉有什么奇怪之处。

    “周滔,本是岭南人,后来辗转到此。”他言辞闪烁,似是有所隐瞒。

    季瑛不继续追问下去,捡其他的说:“这地方好像没什么人,那什么,我记得前几年来这的时候好像还有个村,哦,想起来了,貌似叫许村。”月池见他那副不着调的样子,心里啐他一口。

    周滔:“二位可是饿了,我这就生火煮饭。”

    他一边从缸里盛出来几勺米,一边叹息道:“我原是要读书求个功名,苦读了几年,本以为能一举高中,结果没想到来了个陈国老,要了我家好几亩地,甚至最后连进京的路费都没能留出来。”

    季瑛来了兴致,问道:“陈国老是什么人?胆敢抢占别人的土地。”

    月池一阵恶寒,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又和陈国老那老不死的扯上了。

    “陈国老是个致仕的小官,后来仰仗着有几个好女儿,才这般横行霸道。”

    “这又是怎么一回事?”

    周滔一五一十地说:“他有好三个女儿,一个进了宫成了婕妤,据说是皇帝宠妃;一个嫁给了池州司马的儿子;还有一个成了山阳县令的夫人。”

    “长安兴化坊里随便找个人都能跟大官有点关系,这算什么?”季瑛鄙夷不屑地说。

    周滔眼睛一亮,“您可是从长安来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他又看向月池,直言:“看两位的样子,似乎不是一路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在破庙里偶然见了一面,觉得投缘,就结伴走了一路。”季瑛狡黠一笑。

    周滔不禁审视他一番,“尊兄的着装打扮,像是出身显贵。”

    “尊兄说的是哪里话?我只是靠着祖宗基业有了点小钱,现在也就是维持着祖宗的架子,不让祖宗们失了体面就好。”季瑛忙摆手道。

    周滔啧啧称赞道:“姑娘的模样真是标致,倒像是画里出来的人儿,怎么看怎么中意。”

    月池春风满面,“谢仁兄夸奖。”愈发觉得这人温和安静,无论言语、气度都比旁边那个纨绔子弟韩瑄好上千百倍。她不禁叹气,被瘟神缠上可真没什么好果子吃。

    季瑛附道:“月池姑娘美人儿般的样子,说起话来多少人都争不过她。”又揶揄着,说:“月池姑娘不说话还好,一开口教人爱也不是,恨也不是。”

    她讪笑而过,并暗暗瞪了他一眼。

    此时外面恰好响起敲门声,月池松了一口气,心想终于可以缓一缓了,她的脸上仍然发着烧。

    周滔去开门,惊道:“茜罗,怎么是你?大晚上来有事吗?”

    进来的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,看样子十二三岁,要比月池小上数岁。

    她小声说:“周大哥,我家里没米了,你能借给我点吗?”

    周滔犹疑片刻,说:“我那还有半袋米,你都拿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周大哥。”茜罗激动地说。

    她正欲回家,却被季瑛招过去了。“小姑娘,来,过来。”他试着把声音放的柔和,引得月池身上凉飕飕地。

    “来,跟哥哥说,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?”他安抚道。

    茜罗的眼泪滑落,“我爹到池州城里去做木工,好不容易做好了,要讨工钱的时候,却,却被那家的家丁痛打了一顿,还说:‘瞧你那破破烂烂的样子,还想要工钱?’”

    月池用帕子擦着她的眼泪,“哭红了眼睛就变成小兔子了。”然后也忍不住在心里暗骂那个陈国老几句,本来想脱口而出的,因着旁边有人就不敢发作。

    季瑛把桂花糖给她,笑道:“吃了糖,以后就别哭成大花脸了。”

    茜罗吃了糖,脸上的泪也干了就好多了。

    “跟哥哥说,是哪家人这么干的?”季瑛问。

    她带着哭腔说:“还不是那个陈国老和他那个女婿搞出来的混账事。”

    季瑛自己嚼了颗桂花糖,“说说看,他有哪里不对?”

    周滔有所顾忌,在旁边小声提醒着,“茜罗。”然后摇摇头。

    他自然不会在乎周滔那点小动作,“有什么就说什么,咱们也就说说,那些家伙还能拔了咱的舌头不成?”引得月池抿嘴偷笑着。

    “那个陈国老已经在这横行多年了,换了多少个父母官都没人敢管他。后来他女儿又进宫成了妃嫔,更加目中无人了。因此这有句话,叫生得好不如嫁得好,家家户户都指望着有个女儿能攀高枝去。”茜罗的话引得季瑛不禁笑起来,他笑道:“继续说,继续说。”

    “他一个人就占了池州境内的上百亩良田,不但这样还效仿一个叫什么坞的园子修了庆园。”

    季瑛倏地打断她,“寰坞吧。”

    茜罗点点头,笑道:“对的,就是寰坞。”继而又说:“貌似他还得了一匹说是连皇帝都没有的好马,听说是宫里的内侍总管孝敬他的。池州城有些苛捐杂税就是他抬起来的,真可谓是池州的土皇帝。”

    月池瞄着季瑛,觉得他有些不快,却又没看到他有异样。

    季瑛觉得也不是什么新闻故事,直截了当地问:“他当的什么官?家眷都在哪?”

    茜罗直白地说:“我记不住他当的什么官,好像近些年,一直赋闲在家里。”

    周滔说:“他过去是某州的司马,致仕后回到老家。兄怎么对他有几分在意?”

    “啊,倒没什么事儿,一路上听他的事多了,就问问。”季瑛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,“拿去玩吧。”

    茜罗收了钱谢了一句就告辞回家。

    周滔劝道:“季兄啊,这陈国老你可惹不起,他家根基深着,可别一时冲动和人家结下梁子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能有几个百年之家,就算熬过了百年也不过是强弩之末,勉强延续着。王、谢尚且如此,何况是一个池州小小的陈家。”季瑛轻蔑地说。

    周滔无奈辩道:“那陈家正在盛时,咱们小门小户的,躲躲就行了,何必跟人家硬争呢?”他虽信季瑛出身不凡,但可不信他能一刻扳倒一家。

    “周兄,他走他的路,我过我的桥就行了。我来这又不是为了清除这些地痞无赖。”

    周滔忽然问:“敢问季瑛兄为何而来?”

    “来这看看风光,顺带去山上拜佛。”他淡淡地说。

    周滔自知多言,便不再多说,生火煮饭去了。

    月池凑到季瑛身边,说:“这书生人还不错。”

    季瑛小声在她耳边说:“也是个没骨气的主,摊上他,以后你可有的忙了。”

    月池脸霎时红了,捂着脸,“你再说,我就把你丢在这。”

    “过路还需要盘缠呢,你这丫头好像没几个钱,安分点,我就给你点钱做盘缠。”季瑛拿出一吊钱在她眼前晃了一晃,甚至故意把钱摇出声。

    月池一下就抢走他手中的钱袋,“这些都是我的了,看你还怎么嚣张。”

    “果然厉害,月池姑娘,行行好,把钱给我吧。”季瑛面露苦楚。

    月池讥笑他,“现在的世道就是有钱就是大王,不敢说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月池大姑娘,就放我一马吧,”他先服个软,然后趁她得意忘形时瞬间夺回他的钱袋子。“钱放在你那儿容易被偷,索性就永远放在我手里,免得你日后见钱起了贼心。”

    月池被他耍了一通,嗔怒道:“没见你的能耐用在正道上,学了那么多也只会欺负人。你想要跟我说一句就罢了,偏偏要靠抢的,都以为你是个打家劫舍的。”她眼里现出泪光。

    他无奈摇头,叹道“行了,我认输了,刚安慰完一个,又得安慰你,分身乏术啊。”抽出绢帕给她,呢喃着:“快擦干脸,省得让人笑话。”

    她难为情地说一声:“好。”

    季瑛嘱咐道:“不做红眼睛的兔子了,也该学点正经人家的淑女样子。哪怕做不到一颦一笑都温婉端正,至少装装样子,空架子还能显摆一会儿呢,你怎么就做不到了呢。”

    “切,乐坊里当然有教习仪态的阿姨,不用你说。”月池撇过头。

    “说两三句就气了,别恼了,越恼越容易老。”

    “你才老呢,我比你小多了。”月池压着声骂他。

    这时周滔在厨房里大喊,“季兄,我炒了几个小菜,还要酒吗?”

    季瑛回了声,“来。”

    他笑道:“有好酒吃不怕姑娘叫嚷。”

    月池冷笑,“大暑天吃生姜,真是热上加热。”

    “我怕了你了,一会儿什么好吃的都让着你,当然可不准偷吃我的酒。”季瑛惆怅道。

    周滔端来了几碟菜和一壶酒,还给季瑛斟满了酒。“季兄,请。”

    季瑛瞥一眼,左不过是家常菜,也不算难下咽。“请。”他小酌一口,酒的味道里含有乡间独特的味道。他忽想起过去家里珍藏的陈年佳酿,醇香四溢,他常常在桂花树下饮酒赏花,寻欢作乐。到如今大梦醒时,早已离开温柔乡,他默默注视着酒水,心里长叹:暂时只能靠它来解解闷了。

    “季兄有心事?”周滔看他眼神朦胧便问。

    “没事,这酒勾起陈年旧事了。”他诌句谎话。

    周滔笑道:“姑娘,吃菜啊。”于是,示好似的给月池夹了菜。

    月池终于动筷,暑热天让她没什么胃口,简单吃了几口不驳主人的面子就作罢了。

    季瑛不知怎地一直吃着闷酒,周滔问长安的事时也一概含糊过去。

    他没急着上床歇息,而是出去吹风醒酒。荒原野地里,天上星光闪烁,比长安灯火辉映间的黯淡天空不知清净多少。梁周之交时,这里连年战乱,落得一片荒芜。季瑛找块干净地,瞭望远方,坐了很久很久。

    “想什么呢?魂魄已经出了窍。”月池也学着之前他的样子给他的额头来一下。

    “哎呦,月池,”他被吓的不浅,皱着眉头看着她。

    月池笑道:“你呀,心早飞到九霄云外了。”

    季瑛拔下几根草,“闲极无聊,只有呆坐在这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弹琵琶给你解解闷吧。”她又不怀好意地笑道:“不过要给钱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啊,你弹得好,我就多给钱。又不差打发你的铜板。”季瑛把手里的草撕了又撕,最后那些碎草被他一吹而散。

    她只想有钱给就一定要去赚,“你挑一首曲子,上至宫廷雅乐,下至乡音俚曲,我皆略知一二。”

    季瑛刨开土,把口袋里的种子播下去,接着重新把土填了回去。他依稀记得她有说了什么,就问:“你刚说什么?”

    月池埋怨道:“说了那么多,你却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。”又不厌其烦地重说了一遍:“随你挑支曲儿,宫廷雅乐,乡野俚曲都行。”身无长物的时候,她肯为他袋子里的几吊钱折腰。

    “我要是挑个无名曲儿,岂不是让你空欢喜一场?曲子嘛,本就是有雅有俗的,但归结于内,都是弦中音,你自己看着弹吧。”季瑛揪了几片叶子,清走手里的泥。

    看他的样子,月池的心悬了,她那赏钱估计也落空了。

    “我自己弹,行了吧。”她哀怨地说。

    月池把琵琶拿出来,弹了一首名不见经传的曲子。弦音朗朗,如玉鸣声。季瑛不通音乐,勉为其难地听完整首曲子。等她拨完最后一根弦,他又继续发呆去了。

    “呆木头,你,你也说句话啊。”月池抑制住内心的怒火。

    “你刚说什么?”他又不闻其声。

    月池抑郁地说:“我让你说句话。”

    “不对,”他估计重读这两个字,“你叫我‘呆木头’?”他竖起眉又板着脸,令月池往旁边躲了又躲。“好啊,臭丫头,胆子大了啊。”

    季瑛在她额上连敲三下,“快说知错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错了,饶了我吧。”她紧紧护着额头,生怕再被敲几下。

    “哎呀,一向厉害的月池姑娘有一天也会对人低头。”季瑛讽刺道。

    月池道:“人为财死,自然为了你口袋里的钱。”她伸手讨要工钱,“该付钱了吧。”

    这话却惹得季瑛大笑,爽快地拿了一吊钱给她。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”

    “你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,故意显摆自己有多博学。”月池酸道。

    “哈哈,人如萤火,零零散散,可有种东西就能把这些散乱的光聚集在一起,你猜猜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就是你说的‘利’吗?”月池不屑地说。

    季瑛拍拍她的肩膀,“姑娘,看不出,你胸中还有点墨水。”

    月池白他一眼,“我可是识字的,虽然没看过那些老物说的三坟五典,至少也看过几本书。”

    季瑛呵了声,“是我眼拙,没看出您还是个有学问的先生。”连道:“失礼,失礼。”

    “倘若失去了它,就一如萤火虫般各自离散。”

    漫天星光,散在夜幕上,发出萤光。

    “该我说那曲子了,”月池打断他,“那曲子讲的是长夜风声,山水间一片凄凉。”

    季瑛拿小树枝戳土,“你该不会说我流落到这般田地都是咎由自取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好像是个傻子,后面说的是夜里清风明月,流水潺潺,取天地宏大之意。”月池说。

    “原来你在变相地安慰我啊。”季瑛把树枝丢在一边,作揖道:“多谢姑娘。”

    “无论是广阔的天地,还是微小的荧光,万物皆有其存在的意义,这就够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月池笑着问:“那你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哈欠,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,谁会考虑自己到底为什么,到底真正要什么?”他慵懒地回答。

    “我还以为你会说自己生来就是享福的。”月池腹诽道。

    季瑛笑了,稍带无奈地笑了,“能和家人共聚天伦之乐就是莫大的福分了,要从这看,我倒没享过几年福分。”

    第二章潜渊(上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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